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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浓墨般浸染天际,静心堂内烛火摇曳,将端坐的三人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墙壁上如同三尊沉默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宁静气息,却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苏清婉自天牢传来的消息,字字淬毒,虽未在明面上激起波澜,却在每个人心底最深处投下了沉重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警惕与算计的涟漪。

凤老夫人端坐于暖榻之上,银白的发丝在烛光映照下流转着岁月沉淀的冷冽光泽。她布满寿斑的手指缓缓拨动着一串乌木佛珠,动作从容,仿佛超脱尘世,然而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眸却锐利如暗夜中的鹰隼,目光直直落在凤九歌脸上,那里面既有不动声色的审视,更蕴含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托付与期待。

凤九歌挺直脊背,迎接着这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胸腔里,惊涛骇浪在疯狂翻涌——“影先生”,“生母真正死因”,这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钩子,狠狠撕扯着她灵魂深处最隐秘、最血淋淋的伤疤。前世对生母模糊而温暖的零星记忆,与今生层层迷雾包裹下的身世之谜相互撕扯、交织,几乎要将她强装的镇定外壳彻底冲垮,将理智吞噬。她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死死攥紧,修剪圆润的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借助那尖锐明晰的刺痛感,她才勉强将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焦躁与冲动死死压下。不能乱,绝对不能乱!她一遍遍告诫自己。苏清婉,那条阴狠的毒蛇,此刻正盘踞在暗处,吐着猩红的信子,等待着她自乱阵脚,好给予致命一击。

她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清冷檀香和陈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丝冰凉的清醒,稍稍浇灭了心头的燥热与混乱。当她再次抬起眼帘时,那双清澈的杏眼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已被强行抚平,只余下一片沉静无波、深不见底的冰湖,仿佛方才内心的一切挣扎都只是幻觉。

“祖母,父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超越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沉稳与冷静,“苏清婉此人,素来工于心计,最擅长的便是窥探人心弱点,攻其不备。她如今身陷绝境,犹如困兽,抛出此等看似诱人的饵料,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精心设下陷阱,诱我前去,意图挟持报复,拉我同堕地狱;要么便是想借此机会,搅乱我凤家阵脚,混淆视听,为她自己或其背后同党谋求一线喘息之机,甚至祸水东引。此刻若我们沉不住气,贸然前往,非但探听不到半分真相,反而会正中其下怀,主动踏入死局,将自身与整个家族都置于万劫不复的险地。”

她的话语微微停顿,目光流转,扫过一旁凤长渊那凝重如山、眉头紧锁的面庞,继续条分缕析,逻辑缜密得令人心惊:“况且,如今‘星陨之钥’意外现世,牵扯出北戎赤焰山那等凶险莫测的禁地,王爷那边局势未明,吉凶难料。朝堂内外,不知多少双或明或暗的眼睛,正死死盯着我们凤家,等着抓我们的错处。值此风云变幻、危机四伏的多事之秋,我们更需稳如磐石,静水深流,以不变应万变。若因一个阶下囚的垂死妄语便方寸大乱,仓促行事,岂非正合了那些幕后黑手的心意,授人以柄,自取灭亡?”

凤长渊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是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浓稠夜色,一如他此刻晦暗不明、充满忧虑的心情。他缓缓转过身,跳跃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明灭灭,看向凤九歌的目光里,惊讶、审视、欣慰与难以言喻的赞赏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这个女儿,真的和以前那个只会惹是生非、骄纵跋扈的孩子截然不同了,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稳与决断:“九歌思虑周全,洞察入微,所言句句在理,切中要害。天牢那边,你大可放心,为父会立刻加派最可靠的心腹人手,里三层外三层严加看管,绝不会再给那苏清婉任何兴风作浪、传递消息的机会,也绝不会让她被人轻易灭口。至于她口中那所谓的惊天秘密……”他眼神骤然一厉,寒光乍现,“待眼前这股风浪稍稍平息,局势明朗之后,为父自有的是手段让她老老实实、一字不落地吐露真言!不必急在这一时,枉送把柄,陷自身于险境。”

凤老夫人始终静默不语,如同入定的老僧,此刻方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一直拨动着佛珠的枯瘦手指终于停了下来,轻轻落在铺着软缎的榻沿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她抬起那双看尽世情、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凝视着凤九歌,声音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小不忍则乱大谋。九歌,你需时刻谨记,你如今已身处旋涡之中心,一言一行,皆牵一发而动全身。萧无痕此番允你回府,看似是危机,又何尝不是你稳固自身、展现价值的契机?与其将宝贵的心神精力耗费于仇敌那垂死挣扎的疯狂呓语,不若静下心来,借此难得良机,好生梳理、整顿家族内务。凤家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大船,唯有内部龙骨坚韧稳固,根基深厚,方能无惧外界风高浪急,驶得更远。”

祖母的话语,如同迷雾重重的大海中骤然亮起的灯塔,瞬间驱散了凤九歌心中最后的一丝迷茫与彷徨。是啊,她重生归来,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前世血海深仇的洗刷,更有今生对家族、对在乎之人的守护与重建之责。稳固自身实力,强盛家族根基,方是她在波诡云谲的权谋斗争中立足之本,亦是未来复仇之基石。那些缠绕身世、扑朔迷离的谜团,终有水落石出、拨云见日之时,但绝非此刻被敌人牵着鼻子,失去理智地踏入那显而易见的、可能万劫不复的死局。

“祖母、父亲教诲的是,字字珠玑,女儿铭记于心。”凤九歌恭声应道,声音沉稳有力,心中已然澄澈如明镜,有了清晰的决断,“女儿知道眼下该如何做了。”

她并未贪恋府中这片刻的安宁与温情,亦未允许自己沉溺于身世之谜带来的焦灼与无力感中。次日清晨,天际刚刚泛起一丝朦胧的鱼肚白,薄纱般的晨雾还眷恋地笼罩着沉睡中的京都,凤九歌便已悄然起身。她亲手摒弃了所有往日常穿的、色彩艳丽繁复的华服珠翠,只换上一身极其素净利落的月白色窄袖襦裙,裙摆简洁,行动间毫无羁绊。如瀑的青丝仅用一根质地温润、毫无雕饰的青玉簪松松挽起,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冗余装饰,却更衬得她身姿挺拔如风雨中不屈的修竹,气度清卓似雪地里傲然绽放的寒梅。她要凭借自己的双手与智慧,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初步建立的家族信任,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根基与力量。

“备车,去京郊那几处近年来账目不清、产出连年下滑的田庄看看。”她对身后如同彻底融入阴影之中、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暗一吩咐道,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断力。

暗一沉默地颔首,姿态恭敬,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唯有那双掩在些许额发阴影下的深邃眼眸,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澜。这位凤家大小姐的行事作风,似乎总是这般出人意料,难以揣度。

马车缓缓驶出凤府那威严的朱漆大门,车轮碾过清晨湿润、泛着幽光的青石板路,轱辘声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传出老远,显得格外清晰。车厢内,凤九歌背脊挺直地坐着,闭目凝神,脑海中却已如走马灯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闪过此前在府中书房里翻阅过的、关于那几处问题田庄的零散记忆与繁杂账目碎片。那些看似枯燥乏味、令人头晕眼花的数字,那些冗长琐碎、条目繁多的账目,在她受过现代管理思维熏陶、又有着系统微弱辅助的、远超常人的大脑里,被迅速地进行归类、比对、交叉分析,逐渐勾勒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贪墨舞弊、中饱私囊的脉络与关键节点。

她在心中默念指令,请求脑海中那状态并不稳定、时好时坏的系统给予数据分析支持。短暂的滋啦杂音后,断断续续的、带着明显机械感的提示音艰难地响起,虽然模糊,却依旧精准地为她标示出了几个最为关键的矛盾点和逻辑漏洞。虽然因系统能量长期匮乏,无法进行更深层次的挖掘与推演,但这些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萤火般的关键提示,已然足够为她拨开迷雾,指明探查的重点与方向。

首先抵达的是位于京郊二十里外、名为“上林庄”的田庄。庄子管事李富贵显然早已得到了消息,带着一群衣衫褴褛、面带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眼神麻木的庄户,以及几个眼神躲闪、面色忐忑的账房先生,等候在庄口那歪斜破旧、字迹斑驳的牌坊之下。那李管事生得脑满肠肥,腆着个便便大腹,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见凤九歌的马车停下,忙不迭地小跑上前,脸上堆满了谄媚到近乎夸张的油腻笑容,躬身行礼时,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声音甜腻得令人不适:“小人李富贵,恭迎大小姐大驾光临!这穷乡僻壤,路途颠簸坎坷,真是委屈了大小姐您这金枝玉叶之躯了……大小姐肯屈尊前来,实在是庄子上下天大的荣幸……”

他嘴上说着无比恭敬谦卑的话语,那闪烁不定、透着精明的眼神却偷偷在凤九歌那身素净得近乎寒酸的衣裙和她过于年轻、甚至带着几分稚嫩的面庞上迅速打转,心底那点轻视与侥幸如同春日雨后的野草般疯狂滋生。不过是个深闺大院里娇生惯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即便近来在京城有些不同以往的传闻名声,又能真正懂得多少田间地头、春耕秋收的艰辛?又能看得懂多少账房钱粮、收支往来的复杂庶务?多半是少年心性,一时兴起,或是被家族派来走个过场,装装样子,自己只需小心应付,糊弄过去便了事。

凤九歌将他那点微妙难言的心思与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如同未见,只淡淡颔首,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不带丝毫暖意:“李管事不必多礼,这些虚礼就免了。我此番前来,是想亲眼看看庄子的实际田亩情况、佃户生活,以及查阅近三年的所有账目明细。一切但以实务为准。”

“是是是,大小姐勤勉务实,小人佩服!账目早已备齐,分类清楚,请大小姐先至厅内用些粗茶,稍事歇息,缓一缓路途劳顿,小人这便去将账册全部取来。”李富贵连连躬身,态度殷勤得近乎卑微,侧身引路时,姿态放得极低。

庄子的厅堂还算宽敞,却布置得颇为怪异,紫檀木打造的昂贵桌椅竟搭配着大红色、绣着俗气牡丹的桌帷,与窗外质朴的田园风光、庄户们简朴的衣着形成了鲜明而刺眼的对比,显得不伦不类。凤九歌并未依言落座,而是径直走到那扇蒙尘的雕花木窗边,伸出素白的手,“吱呀”一声,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霎时间,窗外景象映入眼帘——大片本该是良田的土地,此刻却显得略显荒芜,杂草丛生,田埂歪斜,与远处依稀可见的、属于别家庄子的整齐田垄、茂盛庄稼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心底对庄子的状况已有了初步的、不容乐观的判断。

很快,李富贵便指挥着两个小厮,捧着一大摞厚厚的、封面颜色不一的账本回来了,重重地放在那张铺着红缎的桌面上,溅起些许细微的尘埃。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卑到骨子里的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讨好与诉苦:“大小姐,您请看,这便是庄子上近三年来所有的收支往来账目了,一笔一笔,时间、项目、金额,小人都敢拍着胸脯担保,记得是清清楚楚,绝无任何错漏隐瞒。只是……唉,”他话锋一转,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堆起愁容,“咱们这庄子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地力是出了名的稀薄贫瘠,近年来年景又一直不好,不是旱就是涝,加之底下这些佃户大多惫懒耍滑,不肯用心出力,故而庄上收益实在是微薄得可怜,年年都是入不敷出,亏损严重,实在是难以为继啊……小人也是心力交瘁,寝食难安……”他絮絮叨叨地诉着苦,试图先入为主地博取同情,为后续可能的问题打下铺垫。

凤九歌完全没有理会他那套唱念做打的表演,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直接伸出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取过最上面一本墨迹较新的账册,动作优雅地随手翻开。李富贵垂手恭立在一旁,脸上笑容不变,心底却是不以为然,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嗤笑,只觉这大小姐不过是装腔作势,摆摆架子,哪能真看得懂这些弯弯绕绕、繁杂无比的账目?恐怕连基本的记账规则都未必清楚。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凤九歌翻阅账目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一目十行,那双清澈如秋水、明亮如寒星的杏眼,此刻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冷静而迅速地扫过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墨迹,一项项或明晰或含糊的目录。她并非漫无目的地盲目浏览,而是直接依据脑海中系统提示的那几个关键矛盾点,进行着精准而高效的针对性核查。她的指尖偶尔会在某个数字或条目上微微停顿,眼神专注,仿佛能透过纸张,看穿背后隐藏的所有真相。

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纸张被快速翻动的、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听得李富贵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过短短一盏茶凉透的功夫,凤九歌“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合上了手中那本账册,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厅堂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惊堂木敲下,让李富贵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漏跳了一拍。

“李管事,”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他那开始有些冒汗的胖脸上,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无形地笼罩下来,“这账目上白纸黑字记载着,去岁庄上共计采购上等耕牛五头,每头作价二十五两白银,五头总计一百二十五两。可据我所知,去年京郊几个大型牛市,即便是最上等的健壮耕牛,均价也绝不会超过十八两一头。你这每头凭空高出七两银子的差价,究竟作何解释?”

李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彻底凝固,像是被冻住的猪油,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明显的慌乱。他喉结滚动,强自镇定,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大、大小姐明鉴……您……您有所不知,这……这采购的耕牛,那可都是小人亲自精挑细选、百里挑一的极品中的极品!体格那是格外的高大雄壮,蹄子坚实,毛发油亮,干起活来一个能顶俩!这价格嘛……自然……自然要比寻常货色贵上一些,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而且这二十五两的价钱里,它还包含了从牛市到庄子的长途运输、沿途草料饮水、专人照料等等一应杂项费用……这些,这些都是要花钱的啊……”

“哦?是么?仅仅是因为牛更健壮,以及包含了杂费?”凤九歌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冰凉弧度,那眼神却骤然变得锐利如刚刚出鞘、泛着寒光的冰刃,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精心编织的、虚伪的掩饰,直抵内心最龌龊的角落,“那为何,就在这本账册,紧随这采购耕牛的条目之后,不过隔了几行,又清清楚楚地单独列有一笔名曰‘牲畜转运杂费’的支出,金额赫然是十五两整?李管事,请你告诉我,这前后不过数行、明目张胆的重复计算,你又当作何解释?”

“这……这……这……”李富贵额角瞬间沁出密密麻麻、如同黄豆般大小的冷汗,顺着肥腻的脸颊滑落,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不敢与凤九歌对视,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平日里那套巧舌如簧的本事此刻全然失效,再也找不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哪怕稍微合理一点的借口。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也已经被冷汗浸湿。

凤九歌不再看他那副令人作呕的丑态,纤长如玉的手指又从容地拿起旁边另一本略显陈旧的账册,精准地翻到记录日常损耗的那一页,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点在某个月份的固定条目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诛心:“还有,李管事,请你再看看这里。庄上固定记载的所谓‘粮仓鼠耗’,无论仓廪是满是小,是丰年是歉年,每月雷打不动,都是整整五十石,分毫不差。我倒想请教,你这庄子里的老鼠,莫非是通了人性,训练有素,还能按量定额、精准无比地每月啃食五十石粮食不成?还是说,这些粮食,其实是进了某些人的私囊,却被冠以‘鼠耗’之名?”

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平静得可怕,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势大力沉的重锤,狠狠地、一下下砸在李富贵的心口,也同时敲在周围那些一直低头沉默的庄户和账房先生们的心上。那些原本或因麻木、或因恐惧、或因无奈而显得呆滞或忐忑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恍然、醒悟,以及长期被压榨、被欺瞒的愤懑与激动,一些年轻气壮的庄户甚至握紧了拳头,眼中喷出怒火。

“大小姐!大小姐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李富贵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再也支撑不住那肥硕的身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涕泪横流,哭嚎着磕头求饶,“是……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是小人贪得无厌!黑了心肝!求大小姐开恩,饶了小人这条贱命吧!小人愿意立刻退还所有贪墨的庄上银钱!一分不少!只求大小姐给条活路啊!”

凤九歌冷冷地俯视着脚下这个磕头如捣蒜、丑态百出的蛀虫,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与怜悯,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前世,凤家这座看似巍峨的世家大厦之所以轰然倾塌,内部这些贪婪无度、蛀空根基的蠹虫,实在是“功不可没”。她缓缓站起身,素色的衣裙在从窗口透入的、愈发明亮的晨光中微微拂动,纤尘不染,却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令人心折的威仪与气度。

“李富贵,你贪墨庄银,欺上瞒下,证据确凿,事实俱在,不容狡辩。”她的声音清越悦耳,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击,却带着冰冷的决绝,清晰地传遍整个厅堂,落入每一个人耳中,“即刻起,革去你上林庄管事一职!所有经你之手贪墨的庄上款项,无论大小,限你三日之内,必须悉数追回,一文不少地送至府中总账房!若有分文短缺,或敢逾期不交……”她话音微微一顿,目光如冰箭般射向李富贵,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休怪我不讲往日情面,直接捆了你,送去京兆尹衙门,依律究办!”

处置完李富贵,她又将目光转向一旁那些神情复杂、既带着快意又有些惴惴不安的庄户和账房先生们,语气稍稍放缓,不再那么冰冷刺骨,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断力:“至于新的管事人选……”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审视与考量,“我不会从外面空降,会从你们这些熟悉庄子情况、深知稼穑艰辛的人之中,公开推举,择一忠厚勤勉、熟知农事、且平日里行事公道、能得众人信服者暂代其职。日后,庄上所有大小账目,无论收入支出,需每月定时张榜公布,所有收支明细,款项去向,必须接受全体庄户的共同监督,确保公开透明,杜绝任何暗箱操作!此外,田庄所有产出,除按旧例上交府中定例及留存来年种子之外,所有剩余部分,将严格按照各家在田地里出力多寡、贡献大小进行公平分配,真正做到——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不劳者不得!”

此言一出,不仅李富贵面如死灰,彻底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那些原本只是沉默旁观、不敢多言的庄户们,先是集体愣住,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了片刻。随即,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涸的油锅,人群中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的狂喜与激动!多劳多得?账目公开?由他们自己推举管事?这……这简直是破天荒、闻所未闻的大好事!这意味着他们世代依附于土地、辛苦劳作却所获寥寥的命运,看到了被改变的曙光!意味着他们的汗水,终于能够换来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回报!

“谢大小姐恩典!大小姐真是活菩萨啊!”

“大小姐英明!青天大老爷啊!我们……我们给您磕头了!”

不知是哪个情绪激动的庄户先带着哭腔喊了出来,紧接着,发自内心的、震耳欲聋的感激和拥护之声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起,许多人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纷纷跪倒在地,朝着凤九歌的方向连连磕头。他们再看向凤九歌的眼神,彻底从之前的怀疑、麻木、敬畏,变成了发自肺腑的、毫无保留的信服、感激与誓死拥戴!

暗一始终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沉默地站在角落最不引人注目的阴影里,仿佛与那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冷眼旁观着厅堂内发生的一切。他看着凤九歌如何于谈笑间、于不动声色间,仅凭寥寥数语和精准的查账,便轻而易举地揪出了盘踞庄子多年的硕鼠;如何以雷霆万钧、不容置喙的手段,瞬间整肃了混乱不堪的秩序;又如何轻描淡写地施以切中要害的恩惠,顷刻间便将原本可能涣散、甚至对立的人心收拢、凝聚。这一切,她做得是那般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精准狠辣而又不失仁心,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心智、洞察力与魄力,全然不似一个刚刚及笄不久、本该待在深闺描眉绣花的少女。他心中那原本仅仅基于王爷命令的、纯粹而冰冷的监视任务,在目睹这一切后,不知不觉中,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却分量不轻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名为“认可”甚至是一丝“钦佩”的涟漪。

离开面貌焕然一新的上林庄,凤九歌未作片刻停歇,甚至连口水都未曾多喝,又接连走访了另外两处情况相似、问题重重的田庄。有了在上林庄的成功经验与确立的威信,她处理起后续庄子的事务来愈发显得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凭借脑海中系统那虽然微弱却总能精准指出关键的辅助分析,以及自身经过事实验证的、缜密无比的逻辑推理能力,她总能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地戳破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账目中最隐秘、最核心的猫腻与漏洞,迅速瓦解那些还试图负隅顽抗、蒙混过关的管事们的心理防线。或当场革职查办,或勒令限期追缴赃款,或依据系统提供的、关于当地土壤成分、气候特点的简要数据分析,果断调整那些明显不合时宜、效益低下的陈旧种植结构,引入更科学、更合理、能最大限度利用地力的轮作制度与新作物……

她的身影活跃在乡间的田埂之上,穿梭于庄户院落之间,素衣布裙,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田间的尘土与草屑,却仿佛自身带着一种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带来生机与希望的温暖光芒。她会毫不介意地蹲下身,伸出白皙的手,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轻嗅,在指尖细细捻看,判断墒情肥力;她会耐心地站在田边,虚心询问那些满脸皱纹、双手粗糙的老农关于播种、施肥、收割的时节、技巧与其中不为人知的艰辛;她甚至会亲自踏入那光线昏暗、气味混杂的粮仓,不顾陈腐气息,仔细查看储存粮谷的成色、干湿度与防潮防鼠的措施是否到位。那份与她高贵身份截然不符的亲力亲为,那份着眼于最实处、最细节的务实精神,与她过往那甚嚣尘上、人尽皆知的“京城第一毒妇”的恶劣名声,形成了无比强烈、令人瞠目结舌的反差,也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每一个亲眼见到她、与她接触过的庄户心中。

在清查最后一处、也是问题最为盘根错节、利益关系最为复杂的“清河庄”时,凤九歌在那间阴暗潮湿、弥漫着浓重霉味和陈年墨臭的破旧账房里,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重大发现。

清河庄的账房先生是个干瘦矮小、胆子比老鼠还小、见人就缩脖子的老头,在前任管事被凤九歌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拿下、抄家追赃之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几乎是抖着如同风中筛糠的双腿,他将账房里积压多年、落满灰尘、甚至带着虫蛀痕迹的各类账本、往来单据、契约文书一股脑儿都搬了出来,杂乱地堆满了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旧账桌,几乎无处下脚。

凤九歌压下心中的不耐,耐着性子,一本本、一页页地仔细翻阅,不放过任何可能隐藏线索的角落。系统那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分析能力此刻也开足了马力,如同最忠诚可靠的筛子,全力运转,帮她过滤着眼前这海量冗余、无效的杂乱信息。突然,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停留在了一本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边角都已严重磨损卷起的日常流水账册的隐秘夹页之中。那里,用一种极其细微、娟秀工整、与账目主体内容那歪斜潦草的字迹截然不同的笔触,零星记录着几笔看似寻常、实则若仔细推敲便显得颇为诡异的资金往来记录。

几乎是同一时刻,脑海中那断断续续、带着电流杂音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微弱而坚定地响起,为她确认了这发现的异常性与重要性。那模糊提示中的收款方隐秘代号,资金流出的几个特定时间点……与她记忆中不久前方才发生的、震惊朝野的某个重大事件的关键时间点,竟高度吻合!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但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仿佛只是随意检查,漫不经心地轻轻合上了那本看似无奇的账册,指尖在那粗糙起毛的封皮上若无其事地、极其自然地摩挲了一下。然后,她方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缩在墙角阴影里、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被霜打过的落叶般的老账房,语气放得愈发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式的怜悯:

“老人家,你在这清河庄账房位置上,兢兢业业几十年,想必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感情,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庄子一直这般乌烟瘴气、败落下去,最终田亩荒芜,大家都没了活路,流离失所吧?有些事,若此时不说,藏着掖着,待到日后东窗事发,酿成无法挽回的塌天大祸,恐怕就不仅仅是丢了你这份养老的饭碗那么简单了。到那时,衙门里的水火棍、牢狱里的镣铐,恐怕都会找上门来。你的一家老小,你的儿孙后代,又该如何依托?谁能保全他们?”

那老账房被她这番直击软肋、晓以利害的话语,彻底击中了内心最恐惧、最脆弱之处,脸色瞬息万变,挣扎、犹豫、恐惧与一丝求生的渴望在他那双浑浊不堪的老眼中激烈地交织、搏斗。最终,求生的欲望和对家人的担忧压倒了一切,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颤巍巍地、一步三晃地挪到墙角一个布满蛛网、积着厚厚灰尘的破旧木柜后面,哆哆嗦嗦地伸手进去,在杂物深处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册子,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随时会爆炸的火药般,双手剧烈地颤抖着,递到了凤九歌面前。

“大、大小姐……饶命啊……这……这真是前任李管事……他……他逼着小人私下里偷偷记的……说……说是关乎身家性命,绝……绝不能记入公账,更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小人……小人是被逼无奈,贪生怕死,才……才不得不从啊……求大小姐开恩,饶了小人这条老命吧……”他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说到最后,几乎要虚脱瘫软在地。

凤九歌面色沉静如水,伸手接过那本小小的册子,入手只觉一片冰凉,且异常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数不可告人的秘密与罪孽。她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层裹得紧紧实实的、已经有些发硬发脆的油布,动作轻缓地将其缓缓翻开。借着从破窗缝隙透入的、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里面记录的内容——正是那几笔隐秘的资金往来,时间、金额、经手人代号,甚至还有几次语焉不详、看似寻常货物交接、实则暗藏玄机的记录,比那流水账夹页中的零星记载要详尽、具体得多!这几乎可以算是串联起某个针对凤家、乃至针对更高层权力阴谋的一条极其关键、间接但极具杀伤力的铁证!

她强压下心中因这意外发现而掀起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沉静,小心翼翼地将这本至关重要的册子贴身收好,如同收藏起一件足以扭转乾坤的利器。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收获,其潜在的价值与意义,远远超出了整顿好十个、甚至百个田庄所带来的眼前利益!它不仅是为未来在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中,扳倒强大政敌而秘密储备的一枚足以致命的、重要的棋子,更深层地、令人毛骨悚然地揭示了,敌人的势力与触角,早已在无声无息之间,如同剧毒的藤蔓,深深地渗透、扎根到了像凤家田庄这样看似不起眼、实则关乎民生的基层角落,其野心之勃勃,布局之深远,心思之缜密狠毒,令人思之脊背发寒,如芒在背!

连续数日的奔波劳碌,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凤九歌清丽绝伦的面容上难免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无法掩饰的疲惫阴影,但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却因此番深入民间、亲掌实务的历练而越发显得清澈明亮,锐利深邃,宛若被雪山之巅最纯净的泉水反复洗涤过的星辰,不仅未被尘世污浊所染,反而更加坚定、沉着,闪烁着充满智慧与生命力的熠熠神采。她雷厉风行、言出法随的强硬作风,她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的惊人智慧,以及那石破天惊、惠及众人的“多劳多得”、“账目公开”、“推举贤能”的革新之举,如同投入一潭沉寂多年、死气沉沉的死水中的巨石,激起的巨大涟漪与变革浪潮,正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扩散至京郊所有凤家名下的田庄,乃至凤府内部、京都权贵圈的每一个角落,引来了无数或明或暗的关注与议论。

凤府内外,下人们私下议论的风向,在短短几日之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彻底的逆转。

“了不得!了不得!大小姐真是神仙下凡,火眼金睛!那李胖子在庄子上作威作福、横行霸道了十几年,关系盘根错节,连老爷夫人往年亲自下去巡查,都被他蒙混了过去,没能察觉。大小姐这才去了多久?不过片刻功夫,连茶都没喝一口,就直接人赃并获,把他那点龌龊勾当扒了个底朝天!”

“何止啊!听说大小姐不仅会查账,还精通稼穑农事呢!亲自下田看土,给庄子引了新的高产物种,连庄子里种了几十年地的老把式都翘着大拇指说好,说来年收成肯定能翻着跟头往上涨!”

“这才是咱们凤家嫡出大小姐真正该有的风范与气度!往日里……往日里定是被苏清婉那起子黑了心肝的小人挑唆、蒙蔽了,才……才走了弯路!”

“大小姐还亲口说了,往后咱们这些干活出力的,只要肯下力气,就能分到更多钱粮,孩子也能有机会识字!这日子……这日子总算是有奔头了,有希望了!”

话语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敬畏、由衷的信服,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的振奋与骄傲。凤九歌的形象,在他们心中,已然从一个模糊的、负面的世家女,蜕变成了一个光芒四射、值得追随与信赖的领袖。

这些消息,连同田庄面貌焕然一新的具体成果,很快便如长了翅膀般,传回了凤府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书房。

凤长渊此刻正在与几位心腹幕僚商议几件颇为棘手的朝务,气氛有些沉闷。管家凤忠难掩脸上洋溢的喜色与激动,脚步比往日轻快了不知多少,几乎是小跑着进来,也顾不得太多礼节,便将京郊几处田庄这几日如何天翻地覆、旧貌换新颜的巨变,以及凤九歌处置整个过程的手段、方法与令人惊叹的结果,详详细细、绘声绘色地禀报了一遍。

几位素来沉稳、见多识广的幕僚闻言,皆面露惊容,相互交换着眼神,难掩眼中的诧异与难以置信。他们深知那几个田庄积弊已久,如同缠身的顽疾,内部利益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极难根除整治。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以往在京城名声堪称狼藉、只会惹是生非的大小姐,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如此洞察入微的智慧,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乱反正,革除沉疴,使这几处庄子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与活力。这绝非仅凭运气或是她凤家嫡女的身份所能做到,其间所展现出的能力、魄力与对人心、实务的把握,令人咋舌,不得不为之叹服。

凤长渊仔细地听着管家的叙述,尤其是听到凤九歌如何精准如外科手术般揪出李富贵贪墨的实证、如何制定出那套令底层庄户人心振奋、充满希望的新规、又如何于不经意间意外发现了那本可能关乎朝局走向的、至关重要的暗账时(管家虽不清楚暗账的具体惊天内容,但极其强调了其非同一般的重要性),他先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指节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不定。随即,那紧绷的、带着忧虑的脸上,缓缓地、一点点地绽开一个极其欣慰、甚至带着几分扬眉吐气、一扫阴霾的畅快笑容。他猛地抬起手,抚掌相击,发出清脆响亮的“啪”声,对着几位尚处在震惊与回味中的幕僚,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畅快,充满了为人父的骄傲与自豪:

“好!好!好!吾家有女,胜似男儿!诸位先生且看,小女九歌此番作为,这番魄力,这般智慧,这等手段,可能当得起‘栋梁之材’四字?可能担得起我凤家未来的期望?”

几位幕僚见状,纷纷神色一正,齐齐起身,整理衣冠,对着凤长渊长揖到地,语气诚挚,由衷赞道:“大小姐聪慧天成,果决明断,更兼明察秋毫,体恤下情,胸怀经世济民之韬略,实乃凤家之大幸,朝廷未来之栋梁!主公有此明珠,实令人羡慕,我等拜服!”

就连那深居简出、常年静坐于静心堂内、早已波澜不惊的凤老夫人,从心腹周嬷嬷那带着满满笑意与激动的禀报中,得知了这一切前因后果后,那布满岁月沟壑、平素如同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真切而深邃的欣慰笑意,她停下手中拨动的佛珠,轻轻摩挲着那温润如玉的珠串,低声喃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殷切期望:“像,真像……比她母亲当年,更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魄力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凤家的将来,这片风雨飘摇的基业,或许……真要看这丫头能走到哪一步了……”

然而,世间之事,往往福祸相依,乐极生悲。就在这赞誉之声如同和煦春风般悄然吹拂过凤府上下,凤九歌也凭借自身实实在在的能力与卓着成效的实绩,初步赢得了家族内部从仆役到核心成员、自上而下的广泛认可与尊重,她正微微松了口气,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稍弛,准备稍作休整,便返回那更加波诡云谲、龙潭虎穴般的镇北王府之际——

命运的转折,危机的降临,似乎总是偏爱在人稍稍松懈、沉浸在片刻安宁的瞬间,以最猝不及防、最冷酷无情的方式,猛然袭来!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寸步不离跟随在凤九歌身侧、几乎与周围环境完美融为一体的暗一,那挺拔如松的身形猛地一顿!仿佛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波动,他霍然抬头,目光如两道凝成实质的冰冷闪电,倏地射向东南方向的遥远天际!只见一只通体漆黑如最深沉夜墨、唯有锋利爪喙在微弱天光下闪烁着暗金色死亡寒光的矫健信隼,正以一种近乎撕裂虚空、燃烧生命的亡命速度,穿透稀薄弥漫的晨雾,疾如流星般破空而来!它精准无比地一个俯冲,带着一股令人皮肤生疼的劲风,稳稳地、沉重地落在了暗一早已条件反射般迅速抬起、覆盖着特殊坚韧皮质护腕的结实手臂之上。

那信隼状态极差,羽毛凌乱不堪,沾满尘土,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着,尖喙边甚至带着一丝体力透支产生的白沫,显然经过了不眠不休、跨越千山万水的极限飞行,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本能支撑。暗一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动作却快如鬼魅,没有丝毫拖沓,迅速从其腿部牢牢绑着的信筒中,解下一枚细小的、表面赫然沾染着些许已呈暗红色、疑似干涸血迹的可疑污迹的金属管。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小心翼翼地拧开金属管,从里面取出一卷薄如蝉翼、轻若无物、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密信纸条,目光如炬,屏住呼吸,飞快地扫过其上以特殊密码密布、细如蚊足的潦草小字。

下一刻,这个素来如同万年不化冰山、情绪从不轻易外露、被王府上下视为最可靠工具的暗卫首领,脸色骤然发生了剧变!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凝重、难以置信、乃至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惊骇神情!他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沉重、带着血腥气的无形锁链,瞬间跨越空间,死死锁定了那只素白纤手刚刚搭上车辕、正准备踏上返回王府马车的凤九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和某种强烈不祥的预感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仿佛是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却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带着死亡的气息,狠狠撞击在凤九歌的耳膜与心湖之上:

“小姐!北戎最高等级急报!‘夜枭’小队……他们……已经找到副统领‘苍狼’了……”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某种苦涩无比的东西,几乎是从紧咬的齿缝间,一字一顿,无比艰难地挤出了后面那足以让人血液冻结的话语,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北境的风沙、同伴的鲜血与死亡的气息,带着令人骨髓都为之发寒的冰冷:

“但是……找到的……已是一具彻底僵硬冰冷、毫无生命迹象、死状……凄惨无比的尸体!而且……经过随队医师紧急验尸确认,他……他的心脉要害之中……竟被人残忍地嵌入了一种极为阴毒诡谲、世所罕见、来自西南苗疆密林的……噬心蛊虫!尸体周遭……还有明显的、蛊虫活动后残留的……诡异痕迹与气息!”

几乎是在暗一话音刚落的同一时刻,仿佛命运的巧合,又或是危机的同步爆发,另一名隶属于凤家、但显然也负责与某些特殊情报渠道保持紧急联络的护卫,也面色惶急惨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飞奔而来,甚至来不及喘匀气息,手中高高举着一封刚刚以八百里加急、最快速度送达的、封口处火漆印记独特的密信,那信笺上火漆的独特纹路与颜色,赫然正是远在王府、妙手回春的药王谷少主谢云舟所独有的标记!

“大小姐!大事不好!谢……谢谷主十万火急密信!信上说……说镇北王殿下体内压制已久的那道奇毒,因……因莫名感应到某种同源异动、遥相呼应的蛊虫气息,突然……突然毫无征兆地引发毒性剧烈异变,毒性迅猛加剧,蔓延速度倍增,情况……已是万分危殆!谢谷主竭尽全力,也只能暂时延缓,他……他恳请您……请您见此信后,无论如何,速归王府!迟了……恐生不测!”

苗疆蛊虫!北戎禁地!萧无痕毒性异变,危在旦夕!

这几条原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处于不同层面的线索,在此刻,被一只无形而残酷、仿佛操纵着所有人命运的巨手,以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死死地拧合在了一起!那远在千里之外、充满未知凶险的北戎赤焰山禁地,竟真的与那神秘莫测、令人谈之色变、诡谲异常的西南苗疆蛊术产生了千丝万缕、不容忽视的关联?而这远隔重山万水、诡异莫测的苗疆蛊术,偏偏又能如此精准、如此致命地引动、加剧萧无痕体内那足以顷刻夺命的、连谢云舟都感到棘手无比的陈年剧毒?

凤九歌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刺骨锥心的寒意,自脚底脊椎骨瞬间猛窜而上,直冲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变得冰凉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刚刚因成功整顿田庄、赢得家族内部广泛认可而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与来之不易的成就感、片刻的轻松,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混合着同伴惨死阴影、神秘蛊术威胁与萧无痕生命垂危迫在眉睫的、多重叠加的危机消息,冲刷得荡然无存,片甲不留!

她猛地攥紧了双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指甲深深掐入柔嫩的掌心,那尖锐剧烈的刺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几乎要崩溃瓦解的、摇摇欲坠的冷静外壳。然而,那双骤然收缩如同受到极致惊吓、锐利如针尖的瞳孔,和脸上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苍白如雪的凄然,已将她内心此刻掀起的滔天巨浪、那深入骨髓的担忧、恐惧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人的决绝,暴露无遗,无法掩饰。

风暴,从未有一刻真正停歇,它只是狡猾地暂时隐匿了形迹,积蓄着更可怕的力量。此刻,它以更加凶猛、更加诡异、更加令人窒息与绝望的姿态,撕裂了短暂的平静,咆哮着再次降临,将她,以及她所在意、所誓要守护的一切,不由分说地、冷酷地一同拖入了那更深、更黑暗、更充满未知恐怖与血腥气息的命运漩涡中心!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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