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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嚓——!!”

那声音,撕裂空气,不再是瓷器碰撞碎裂的清脆,更像是一块上好的锦缎被蛮力生生扯破,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嘶鸣。它是凤九歌胸腔里积压了两世的悔恨、愤怒与恐惧的总爆发,是她对过往那个愚蠢懦弱的自己最彻底的决裂,更是她向那既定的、充满背叛与死亡的悲惨命运,挥出的第一剑!剑锋所指,便是眼前这盏精致绝伦,却暗藏穿肠毒药的蜜露花茶!

声音凄厉,悍然凿穿了正厅内尚存的最后一丝虚伪的和谐余韵,将所有的粉饰太平瞬间击得粉碎。

那只精致的青鸾衔枝白瓷茶杯,仿佛在时间被无形之手拉伸的瞬间,于空中划出一道绝望而优美的弧线。它旋转着,杯壁上细腻的青鸾纹路在煌煌烛火与窗外残阳如血的光晕交织下,流转着诡异而绚丽的光泽,像一只垂死的青鸟在进行最后的、徒劳的挣扎。最终,它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壮烈与决绝,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吻上那冰冷坚硬、反射着幽光的金砖地面。

“砰!”

一声沉闷的、实心的撞击声,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紧接着,是更密集、更刺耳、令人牙酸的“哗啦——哐啷!”碎裂声。

这声音,如同一个被精心粉饰了多年的太平幻梦,被无情地彻底打回原形,露出底下狰狞残酷、布满裂痕的现实。

淡金色、泛着诡异甜香的茶汤,如同泼洒的、滚烫的绝望之泪,猛地四溅开来。它们玷污了林婉如裙摆上那象征高洁与祥瑞的精致苏绣缠枝莲纹,在华贵的深色衣料上,迅速晕开一片难堪的、象征不祥的深色水渍,蜿蜒扭曲,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虫。洁白的瓷片碎裂成无数锋利的残骸,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夹杂着未能完全溶解的、晶莹却致命的蜜露结晶与娇艳花瓣的残渣,狼藉地、无序地散落一地,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摧残后,零落成泥、再也无法拼凑的繁花幻梦。

凤九歌因前冲的力道和情绪的剧烈消耗,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几步,脚下那双缀着东珠的绣鞋踩在滑腻的茶汤和碎瓷上,险些滑倒。身上那件华丽无比、象征着嫡女尊荣的正红色礼裙,此刻却沉重如铁,层层叠叠的裙摆如同无形的枷锁,几乎要将她拖拽倒地。她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来自灵魂深处、不甘重蹈覆辙的力量,才猛地绷紧小腿,勉强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胸口如同被烈火灼烧般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依旧无法缓解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窒息感与阵阵袭来的眩晕。额间、鼻尖沁出的冰冷汗珠,与眼角未干的泪痕混合在一起,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蜿蜒爬行,留下湿冷黏腻的痕迹。

死寂。

足以吞噬一切声音、令人心脏都为之停跳的、无比压抑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厚重的冰层,以凤九歌为中心,瞬间蔓延,冻结了整个奢华而喧嚣的正厅。

所有尚未离去的宾客——无论是那些袍袖翩翩、道貌岸然的官员,还是那些珠环翠绕、长袖善舞的贵妇——此刻都如同被最高明的画师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他们脸上那精心维持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瞬间凝固,转而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极致的惊诧、深深的困惑,以及一种被冒犯后、却又被强烈的好奇心与探寻真相的欲望所取代的审视。无数道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无形而锋利的针尖,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投射过来,牢牢地、毫不留情地钉在了凤九歌那单薄而颤抖的身影上,仿佛要将她从外到里彻底剖析。

在这几乎令人血管冻结的死寂中,前世记忆那冰冷刺骨的潮水,连同那肠穿肚烂、烈火焚心般的濒死剧痛,如同最猛烈、最辛辣的清醒剂,瞬间冲刷着凤九歌因激动和恐惧而有些混乱的头脑。不!不能只是沉浸在阻止悲剧的短暂庆幸和与亲人对峙的紧张中!理智!必须立刻找回近乎冷酷的理智!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合情合理、能暂时安抚在场众人、且不引人生疑的借口!

噩梦!一个源于对母亲过度担忧而产生的、不祥的、身临其境的噩梦!这是最能解释她方才那番“疯魔”举止,也最能引发为人父母者同情心的绝佳借口!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做出决断。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提起那身繁复沉重、几乎将她绊倒的正红色礼裙裙摆,那鲜红的颜色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毫不犹豫地、姿态决绝地,朝着主位方向,双膝一屈——

“噗通!”

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闷响,膝盖骨与坚硬无比的金砖地面重重撞击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死寂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也彰显着她此刻不容置疑的请罪姿态与破釜沉舟的决心。

“父亲!母亲!祖母!”她抬起那张泪痕交错、苍白得触目惊心的脸庞,声音带着刻意压制却依旧清晰可辨的颤抖,那颤抖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心有余悸、惶恐不安,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受惊少女的委屈与无助,“女儿……女儿有罪!女儿方才举止失仪,惊扰父亲母亲圣安,扰了诸位叔伯姨母的雅兴,请父亲母亲重重责罚!”

她聪明地先以请罪姿态开口,试图将众人注意力从“为何要打碎茶杯”这个核心疑点,暂时巧妙地转移到“承认行为失当、惊扰众人”的层面,为自己后续的解释留下转圜余地。

紧接着,不等面色沉凝如水的凤长渊和惊魂未定、尚在错愕中的林婉如开口,她便用那种带着哭腔,却努力保持条理和清晰度的声音急切地解释道,语速快而连贯,仿佛生怕被人打断:“可是……女儿实在是心中惶恐难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粘湿的鬼手死死揪紧了!方才女儿去后面更衣歇息,许是及笄礼劳累,心神耗损过度,竟……竟伏在案上睡去了,做了一个……一个身临其境、可怕至极、如同亲历的噩梦!”

她的话语在此刻意微微停顿,纤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单薄的肩膀配合着轻轻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真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一半是成功阻止悲剧后身心俱疲的虚脱,另一半,则是调动了前世所有痛苦记忆与濒死体验进行的、无比精湛而投入的表演。

“女儿梦见……母亲喝了这盏我亲手调制、满怀孝心奉上的蜜露花茶后,不过片刻,便……便脸色骤然煞白如金纸,冷汗如瀑般涌出,一只手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住心口,说……说里面如同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疯狂地绞动……痛、痛不欲生……随后……随后便……”她声音猛地哽咽,仿佛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扼住了喉咙,泪水再次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决堤,滚落苍白的脸颊,“女儿在梦中吓得魂飞魄散,三魂七魄都要离体而去!想放声大喊,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棉絮,发不出丝毫声音!想扑过去扶住母亲,四肢却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母亲她……看着她……”

她适时地停住,留给众人去想象那未尽之语的、更加可怕和残忍的空间。那戛然而止的留白,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能渲染恐怖氛围。随即,她抬起那双蓄满了泪水、如同被暴雨狠狠洗刷过的黑曜石般的眼眸,那眼眸深处带着水光的清澈与脆弱,恳切地、带着一丝卑微的绝望,直直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林婉如,仿佛林婉如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母亲!女儿知道这梦荒唐!不合常理!毫无根由!传出去定惹人笑话,说女儿痴傻!可……可女儿醒来后,这颗心仍如同擂鼓般狂跳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浑身的血液都像是逆流了一般,冰冷彻骨!一想到母亲您可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会因为这盏茶而感到丝毫的不适,女儿便觉得心惊胆战,脊背发凉,如同有阴风阵阵吹过!那梦境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女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女儿……女儿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喝下这盏茶,去承受任何一丝一毫的风险啊!情急之下,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规矩体统都被这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才会……才会做出如此鲁莽疯魔、大逆不道之举,冲撞了母亲,请母亲……重重责罚女儿吧!”

她这番说辞,真假参半,虚实交织。噩梦是假,是临场编撰的托词;但那茶饮下后万箭穿心、肠穿肚烂的后果,那失去至亲时撕心裂肺、天地变色的痛苦,却是她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真实!她成功地将一个因过度劳累、心思敏感细腻,又极度担忧母亲安危的“孝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那眼神中的惊惧与后怕,几乎要满溢出来。

就在她声泪俱下、全身心投入表演,吸引着全场所有目光的同时,她那被宽大袖袍严密遮掩的右手,极其隐晦、快速地向一直紧张关注着她、站在不远处角落阴影里的小桃,做了一个细微而独特的、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才懂的“收集”手势。那手势快如闪电,隐于袖摆的晃动之下,若非极度留意,绝难察觉。

那是她们主仆之间,历经前世今生生死磨难也未曾改变的默契与信任。

小桃虽懵懂,对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局势感到茫然和害怕,但她对小姐的指令有着近乎本能的忠诚与执行。她先是愣怔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对上凤九歌那含泪却异常清醒、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毅眼神,立刻心领神会。小姐要她做事,必有深意!

趁所有人,包括高坐主位的凤长渊、林婉如,以及那位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夫人,他们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陈述“噩梦”的凤九歌牢牢吸引,小桃悄无声息地挪动脚步,借着擦拭旁边桌案上本不存在的灰尘的动作作为掩护。她身形灵巧如狸猫,动作轻盈利落,蹲下身,用手中干净的素白手帕,迅速而准确地将散落在地面的几片相对完整的、深绿色的茶叶残渣,以及几块边缘相对干净、未曾沾染太多污秽的细小瓷器碎片,小心翼翼地拨拢、归置到一起,然后飞快地用手帕包裹起来,闪电般塞入自己袖袋的最深处,还下意识地按了按,确保不会掉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发生在呼吸之间,未引起丝毫注意。

林婉如原本因手腕被碰撞的微痛和当众受惊而产生的些许错愕与不悦,在听完女儿这番字字泣血、充满真挚到令人心颤的担忧与恐惧的解释后,瞬间被汹涌澎湃的母性怜爱与心疼取代。她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如同风中瑟瑟发抖的雏鸟般无助可怜的女儿,想起她平日的孝顺乖巧,及笄礼从清晨到现在数个时辰的辛苦劳累,那一点点因失仪而生的薄怒顿时冰消雪融,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傻孩子!快起来!地上凉,寒气重,伤了身子骨可怎么好!”林婉如连忙起身,顾不得自己华贵裙摆上那刺眼的茶渍,几步上前弯腰,用温暖而柔软的手紧紧握住凤九歌那双冰凉刺骨、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欲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无奈,“不过是个梦罢了,梦境都是反的,也值得你吓成这样?瞧你这小脸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快别哭了,母亲没事,一根头发丝都没少,你看,母亲不是好端端的在你面前?”

那温暖而真实的触感,如同涓涓暖流,猛地涌入凤九歌那冰冷绝望、遍布伤痕的心田,让她鼻尖一酸,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养母这毫无保留的宽容与信任,像一把最温柔也最锋利的刀,再次精准地割在她那充满愧疚与自责的心脏上,痛得清晰,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而端坐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凤长渊,紧锁的眉头虽因女儿那番“孝心可鉴”的陈述而稍稍舒展了一丝,但脸色依旧沉凝如水,不怒自威。他身为当朝首辅,执掌权柄,最重规矩体统和家族颜面。女儿当众失仪,打碎御赐茶盏,无论其缘由听起来多么“情有可原”,终究是损了凤家百年清誉与脸面,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他威严而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碎片和污渍,最终落在被林婉如扶起后依旧低垂着头、显得格外脆弱可怜的凤九歌身上,沉声开口,字字如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也敲打在凤九歌紧绷的神经上:

“便是梦境惊惧,心神不宁,也当时时谨记身为凤家嫡女的仪态与规矩!行事当有章法,遇事当存静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此乃我凤氏家训!如此不管不顾、莽撞失态,成何体统!今日宾客众多,皆是朝中栋梁、京中显贵,你让为父与你母亲的脸面,往哪里放?让凤家严谨持重的门风,被人如何看待?背后又该如何议论我凤家教女无方?”

凤九歌心中一凛,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深知父亲这一关,远比心思单纯柔软的养母难过得多。父亲看重的是家族利益和外在颜面,而非内里的情感纠葛。她将头垂得更低,做出十足恭顺惶恐的姿态,纤细白皙的脖颈弯出一道脆弱而易折的弧度,哽咽着,声音细弱蚊蝇:“女儿知错了。女儿一时情急,心魔骤起,被恐惧攫住了心神,忘了父亲平日教诲,忘了凤家规矩体统,请父亲重罚,女儿绝无怨言。”

就在此刻,一直端坐如钟、闭目养神,仿佛超然物外的凤老夫人,缓缓地、带着某种沉重分量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并不十分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却透着一股历经世情、洞明人心的锐利与通透。她手中那根光滑油亮的紫檀木凤头拐杖,轻轻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在地面上顿了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仿佛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罢了。”她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明世事的淡然与历经风雨后的不容置疑的定论,“孩子年纪尚小,今日及笄礼,诸多礼仪流程,劳累是真。又心系母亲安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常情。孝心可嘉,其情可悯。”

她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缓慢扫过的探照灯,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全场。那些原本还在眼神交流、窃窃私语、面露探究之色的宾客,触及她那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的眼神,纷纷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般,迅速收敛神色,或低头整理自己并无凌乱的衣袖,或佯装专注地啜饮杯中早已凉透的残茶,不敢与之对视。

凤老夫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微微颤抖、低眉顺眼的凤九歌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如同千年古井,深邃不见底,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凤九歌却清晰地感到,那目光中的深沉探究与审视,远比父亲那带着怒气的斥责更让她心惊肉跳,仿佛自己那点急智和表演,在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面前,都如同透明的一般。

祖母……她真的相信这番说辞了吗?还是……凭借着她那远超常人的洞察力,早已看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端倪?

凤九歌心中念头急转,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恰到好处地微微颤抖,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又自知犯错的闺阁少女。

风波,最终在凤老夫人这一言九鼎的定调和林婉如充满怜爱的维护下,被强行压下。

剩余的宾客都是人精,见此情景,纷纷识趣地起身告辞,说些“小姐孝心感人”、“虚惊一场便好”的场面话。但可以想见,今日凤府嫡女及笄礼上这场“惊梦碎盏”的大戏,必将成为未来一段时间内京城权贵圈子中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为凤九歌那本就“骄纵任性”的名声,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凤九歌被林婉如亲自搀扶着,在一片复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正厅,返回她所居住的“锦绣阁”。

一路上,林婉如温言软语,不断安抚:“好了,九歌,快别多想了,不过是个梦,梦境当不得真。定是你最近太累了,回头母亲让厨房多给你炖些安神补身的汤水。”

凤九歌只是低低地“嗯”着,倚靠着林婉如,扮演着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中却如同沸水般翻腾不息。

踏入锦绣阁,熟悉的馨香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养母精心为她布置的安乐窝,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溺爱。然而此刻,这温暖精致的环境却让她感到无比刺眼和愧疚。

“好了,九歌,快别多想了,不过是个梦。”林婉如温柔地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将一支滑落的赤金点翠步摇重新簪回发间,转头对跟进来的小桃吩咐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小桃,去,沏一盏宁神安息的温茶来。再去小厨房看看,让他们现做几样小姐平日爱吃的清淡点心来,要快。”

“是,夫人。”小桃连忙应下,担忧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见她微微颔首,这才快步退下,并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华丽而静谧的闺房内,顿时只剩下母女二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清浅淡雅的气息,却无法抚平凤九歌内心汹涌的波澜。

看着养母脸上那毫无芥蒂的、纯粹而温柔的关切笑意,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疼爱,仿佛刚才正厅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一般,凤九歌心中酸涩难言,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冲动涌上喉咙——她想说出真相!想告诉养母那盏茶中可能被苏清婉下了名为“牵机引”的剧毒!想忏悔自己前世的愚蠢眼瞎、引狼入室!想跪下来祈求养母的原谅……

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艰难地咽了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手里除了小桃冒险收集来的、尚未经过任何检验的残渣碎片,毫无其他确凿证据。贸然说出这惊世骇俗的指控,不仅不会被采信,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隐藏在暗处的苏清婉及其同党提高警惕,甚至可能狗急跳墙,采用更极端、更防不胜防的手段。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只能将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刻骨的悔恨交加死死地压在心底,强迫自己露出温顺依赖、惊魂未定的脆弱表情。她轻轻地将头靠在林婉如那温暖而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肩头,低声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后怕的颤音:“母亲,对不起……女儿让您受惊了,还弄脏了您最喜欢的这条苏绣裙子……女儿以后……再也不会如此鲁莽了……绝不会了……”

林婉如只当她还在为那个“噩梦”和当众失仪而感到羞愧和后怕,心中更是软成了一滩水,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如同小时候哄她入睡般安抚道:“傻孩子,跟母亲说什么对不起?一件裙子罢了,不过是身外之物,哪里及得上我儿半分重要?只要你平安无事,开开心心的,母亲就比什么都高兴。好了,乖,别再胡思乱想了,把那些不好的梦都忘掉,好生歇着,嗯?”

又温言软语地叮嘱了许久,直到看着凤九歌乖巧地点头,脸色似乎也缓和了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惨白,林婉如才稍稍放心,起身准备离开。转身之际,裙摆转动,那片被茶渍玷污的深色痕迹,在夕阳残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在凤九歌的眼里,更深深地扎在她那被无尽愧疚填满的心里,鲜血淋漓。

林婉如前脚刚离开锦绣阁,小桃后脚就端着刚沏好的安神茶和几样精致清淡的点心进来了。她小心地关好房门,还特意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下,确认廊下无人,这才快步走到倚靠在软榻上、闭目蹙眉的凤九歌面前,从袖袋最深处掏出那个用素白手帕仔细包裹起来的小包。

“小姐,您要的东西,奴婢都悄悄收来了。”小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完成任务后的紧张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邀功,双手将那小包呈上,“奴婢动作很快,当时大家都看着您哭诉,应该……应该没人注意到奴婢的小动作。”

凤九歌伸出手,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接过了那个似乎还残留着小桃体温和淡淡茶渍甜腻气味的手帕包。那触感,那气味,仿佛带着某种腐蚀性,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几欲作呕。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面对残酷真相的勇气,这才缓缓地、一层层地将手帕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片已经萎蔫卷曲、失去光泽的深绿色茶叶,和两三块边缘锋利、沾染着深褐色茶渍的细小瓷器碎片。那白瓷的质地,那青鸾纹路的碎片边缘,都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无比熟悉。尤其是那茶叶的形状,以及那甜腻香气中隐隐透出的、一丝极淡的、却与她前世记忆某个模糊而痛苦的片段隐隐重合的异样气息……

就是这些东西!

就是经由她这双愚蠢的、被蒙蔽的手!

差点一点一点、痛苦万分地夺走了视她如己出的养母的性命!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感,伴随着前世家破人亡、烈火焚身的痛苦记忆,如同火山喷发般从胃部直冲喉咙!喉咙一阵紧缩,她几乎要当场干呕出来。

前世的自己,究竟是瞎了眼,还是被猪油蒙了心?!是何等的愚蠢!何等的可恨!简直死不足惜!!她竟然……竟然亲手将毒药递给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连同里面的“罪证”,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刚刚稍有缓和的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至极,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毫无血色。

“小姐?您……您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噩梦,不舒服了?”小桃见状,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连忙紧张地问道,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眼中满是担忧。

凤九歌紧闭双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剧烈地颤抖着。她强行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恶心感和滔天的恨意与自我厌弃。再次睁开眼时,眸中所有激烈的情绪仿佛被瞬间冰封,褪去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近乎冷酷的、冰雪般的清明与坚定。

“我没事。”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手帕重新仔细地包好,递还给小桃,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肃然,一字一句地叮嘱道:“小桃,此物至关重要。你务必找一个绝对稳妥、绝对隐蔽之处收好。记住,除你我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其存在,即便是夫人和老夫人问起,也绝不可透露半分,明白吗?这关乎……很多人的性命。”

小桃虽然不明白小姐为何要如此郑重其事地收藏这些“污秽不堪”的碎瓷烂叶,但她对小姐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对小姐的命令更是从不质疑。她立刻用力地点头,双手接过那个小包,紧紧地捂在胸口,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决:“小姐放心!奴婢明白!就算……就算有人打死奴婢,奴婢也绝不吐露半个字!奴婢这就去找个连老鼠都发现不了的墙缝,把它藏得严严实实的!”

看着小桃那稚嫩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看着她郑重其事地将那包“证据”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最隐秘的内袋,还下意识地拍了拍,凤九歌一直紧绷欲裂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一丝。

这包东西,或许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但这确确实实是她未来扳倒苏清婉、讨回公道、揭开真相的第一个物证!是她在无边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第一缕微光,是她复仇之路的起点。

……

是夜。

万籁俱寂,月华如水银倾泻,温柔而无声地笼罩着陷入沉睡的凤府。白日的喧嚣与风波,仿佛都被这浓重而宁静的夜色悄然吞噬、抚平,只留下表面的一片祥和。

凤九歌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上。身上那件刺目的正红色礼裙早已换下,此刻只着一身素雅至极的月白软绸寝衣,宽大而无任何绣纹,如同月光凝成的素练,清冷地包裹着她纤细的身躯。乌黑如瀑的长发未束,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背后,衬得她洗尽铅华的脸庞愈发苍白清减,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唯有额间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在清冷如霜的月光映照下,红得惊心动魄,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的生命力、不甘的执念与复仇的火焰。

白日的惊心动魄、情绪的剧烈起伏、与至亲近在咫尺却无法言说的煎熬与秘密,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弥漫至四肢百骸的疲惫。然而,她的精神,却如同被最冰寒的雪水浸过一般,异常地清醒、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锐利,审视着自身与周遭的一切。

脑海中,那冰冷机械、毫无感情起伏的系统提示音,依旧字字清晰地回响着,如同刻印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紧急任务:拯救养母林婉如,已完成。】

【奖励:命运碎片x1,已发放至系统空间,宿主可随时调用查看。】

【新手引导任务结束。因果镜系统正式激活,祝您使用愉快。】

“使用愉快?” 凤九歌唇角无法抑制地勾起一抹苦涩到极致、充满了自嘲与悲凉的弧度。用未知的、宝贵的寿命和反复咀嚼痛苦为代价,去换取一次次改写悲剧、负重前行的机会,每一步都如同在锋利的刀尖上跳舞,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其中,何来一丝一毫的“愉快”可言?

但这,是她唯一的路。是命运(或者说是前世那个不甘惨死、怨气冲天的自己)留给她的,最后一条布满荆棘与陷阱的、无比艰难的救赎与复仇之路。她没有任何资格抱怨,更没有任何资格退缩。她只能走下去,也必须走下去。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将所有纷乱杂沓的思绪强行收敛,将意识缓缓沉入那片只有她才能感知到的、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系统空间。那里,悬浮着一面造型古朴神秘、边缘镌刻着繁复而难以理解的纹路的虚影镜子——那便是所谓的“因果镜”。镜面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万古的尘埃,倒映着迷离的光晕。在镜子的旁边,有一点微弱却异常纯粹的光芒,如同暗夜中孤独闪烁的萤火,又像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正静静地漂浮着——那便是完成任务的奖励,“命运碎片”。

【是否使用“命运碎片x1”?请指定查看目标。】系统提示音冰冷而准时地响起,不带丝毫人类的感情。

查看目标?

凤九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桃!这个前世因为她的愚蠢轻信、识人不清,而被苏清婉残忍害死、付出了年轻生命的忠心丫头!苏清婉今日下毒计划受挫,以其睚眦必报、歹毒缜密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必定会怀恨在心。她极有可能迁怒于自己身边最亲近、最易下手之人,以此来警告、报复自己,而小桃,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她必须知道,小桃即将面对什么!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小桃。” 她在心中清晰地默念,目光却透过精致的窗棂,望向窗外那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尽危机的夜色,眼神坚定如磐石,又带着一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决绝,“我要查看丫鬟小桃的未来命运碎片。”

【指令已接收。目标锁定:小桃。开始加载命运碎片……】

随着系统冰冷的确认声落下,那点原本如同萤火般微弱的光芒骤然亮起!光芒暴涨,化作一道纤细却异常耀眼、仿佛凝聚了某种命运之力的光流,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又像是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意识的阻隔,精准而凶猛地、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直接没入了她的眉心之间!

“唔!”

凤九歌只觉得眉心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狠狠烫灼的剧痛!那痛感尖锐而短暂,却仿佛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让她整个灵魂都为之剧烈震颤,意识海一阵翻腾。紧接着,眼前的景象猛地扭曲、旋转、变幻!熟悉的闺房布置、清冷如水的月光瞬间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她同样熟悉却无比抗拒、无比恐惧再次见到的、弥漫着无形压抑与残酷气息的庭院——凤府后院,那个专门用来惩戒奴仆的、青石板铺就的刑院!

时间似乎是某个沉闷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只有几缕有气无力的、惨白的光线勉强穿透下来,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为这阴森冷漠的场景平添了几分绝望的色彩。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其中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新鲜而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灵魂的绝望感。

画面清晰得令人心头发冷,每一个细节都仿佛在用刀子雕刻她的视网膜。

小桃,那个总是带着明媚开朗笑容、眼睛亮晶晶得像是最纯净的黑曜石、一心一意只为她着想的傻丫头,此刻被两个膀大腰圆、面目凶狠狰狞的粗壮婆子,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跪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地面上。她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缀着红色头绳的双丫髻已经完全散乱,枯草般的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红肿不堪的脸颊上。左边脸颊上是一个清晰的、泛着紫红色的巴掌印,高高肿起,嘴角破裂,一丝暗红色的血迹蜿蜒而下,滴落在她身前早已脏污不堪的前襟上。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最珍爱的、鹅黄色的细布衫子,此刻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领口歪斜,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肩头和袖口处沾满了灰黑的尘土与清晰的脚印。

而站在小桃面前,如同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带着胜利者和施虐者优越感的,正是穿着一身水蓝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打扮得清新脱俗、娇弱动人、与周围残酷场景格格不入的苏清婉!她手中,正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般,捏着一枚质地莹润通透、雕刻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凤凰图案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即使在灰暗的光线下,依然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宝光,一看便知绝非俗物,乃是宫中御赐之品!

苏清婉微微垂着眼睑,用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看着蝼蚁般的目光,俯视着被死死按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小桃,那双惯会伪装无辜、纯净的眼眸里,此刻恰到好处地盈满了“委屈”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的泪水,仿佛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受到了莫大的背叛。然而,她开口的声音,却清晰地、一字不落地传到凤九歌的“耳”中,带着刻意营造的、微微颤抖的伤心与严厉,仿佛在控诉着多么令人发指的罪行:

“小桃!我平日待你不薄,从未将你当作低贱下人般苛责打骂,甚至多有赏赐,你……你为何要行此背主忘恩、猪狗不如的偷窃之事?!这枚玉佩,乃是去岁太后娘娘千秋节亲赏于我的,象征着天家的恩宠与无上荣耀!你……你竟也敢心生贪念,胆大包天将其偷走?!如今人赃并获,证据确凿,是从你枕头底下亲手搜出!你……你还有何话可说?!”

“我没有!苏小姐!奴婢没有偷您的玉佩!奴婢可以对天发誓!用奴婢爹娘的性命发誓!” 小桃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摆脱那如同铁钳般大手的禁锢,猛地仰起头,脸上满是倔强不屈和蒙受奇冤的巨大痛苦,声音因极度的激动与恐惧而变得嘶哑不堪,她哭喊着,字字泣血,如同杜鹃啼血,“是您!是您栽赃陷害!是您让您的贴身丫鬟碧珠,趁着奴婢不在房里,偷偷把玉佩塞到奴婢枕头底下的!您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如此污蔑奴婢?!奴婢到底做错了什么?!奴婢从未得罪过您啊!!”

“放肆!死到临头还敢信口雌黄,污蔑主子!” 旁边那个面相刻薄、颧骨高耸的管事嬷嬷立刻上前一步,指着小桃的鼻子厉声喝道,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小桃的脸上,“人证物证俱在,御赐玉佩就是从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当时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铁证如山,岂容你这贱婢狡辩抵赖?!看来不给你点实在教训,你是不知道凤府‘规矩’二字怎么写!不知道尊卑上下,不容逾越!来人啊!给我打!往死里打!狠狠地打!!打到她认罪为止!!”

画面随着老嬷嬷那尖利刺耳的声音,猛地一切!

沉重的、泛着暗红色血光、不知沾染了多少冤魂的枣木木板,被一个面无表情、眼神麻木的粗使婆子高高举起,然后带着呼啸的风声,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毫不留情地砸落在小桃那单薄瘦弱的背脊、腰臀、大腿上!

“啪!!”

“啪!!!”

木板击打肉体的沉闷声响,伴随着骨骼可能碎裂的细微“咔嚓”声,令人牙酸,心脏紧缩,胃里翻江倒海。

小桃起初还死死地咬着已经渗出血丝的下唇,强忍着不肯求饶,只有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但很快,那非人的、如同要将她生生撕裂的剧痛,彻底摧毁了她所有的意志和坚持,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无法抑制地、一声高过一声地从她口中爆发出来,回荡在阴森的刑院上空:

“啊——!!!小姐!小姐!!救救奴婢!奴婢是冤枉的——啊!!!”

“我没有偷!没有!!苏清婉!!!你不得好死!!!你丧尽天良!!!啊——!!!痛!!!好痛啊!!!”

她的哭喊、惨叫,混合着木板持续击打肉体的可怕闷响,以及周围围观仆妇们或冷漠旁观、或麻木不仁、或幸灾乐祸、或兔死狐悲的各异目光,构成了一幅惨绝人寰、如同炼狱般的恐怖图景。

刺目的鲜血,迅速地从小桃鹅黄色的衫子下渗出,起初只是如同雪地点点梅花,随即迅速连成一片,最终彻底浸透了单薄的布料,在她身下的青石板地面上,蔓延开一滩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散发着浓重而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她的声音,从最初的尖锐凄厉,逐渐变得微弱、沙哑,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掐住了脖子的垂死幼猫,气息奄奄。她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最终,只能像一摊烂泥般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任由那沉重的、沾满了她鲜血的木板,依旧不知疲倦地、一下下地落下。

最后,当那沾满了鲜血和细碎肉沫的木板再次被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忍的弧线,准备落下那可能致命的一击时,画面中小桃的脸已经扭曲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清秀模样,布满了汗水、泪水和污血。她涣散无神的眼睛,空洞地、没有焦点地、执拗地望着锦绣阁的方向,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无意识地、断断续续地喃喃着,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重得如同最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凤九歌的灵魂上:

“小姐……小桃……小桃不能再……伺候您了……您要……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然后,所有声音、所有影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从画布上抹去,瞬间消失无踪!

黑暗,纯粹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重新笼罩了凤九歌的全部感知。

凤九歌猛地从那种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极致痛苦与恐怖画面中被强行抽离出来!她浑身冷汗涔涔,瞬间湿透了寝衣,那冰冷的湿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让她如同刚从冰潭深处被打捞出来一般,冻得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疯狂地挤压揉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不受控制地从软榻上滑落,“咚”地一声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陷掌心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尖叫。泪水如同彻底决堤的洪水,失去了所有的控制,疯狂地汹涌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她所有的视线,在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上肆意纵横,混合着冷汗,一片冰湿。

那画面太过真实!太过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用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小桃的每一声惨叫,每一个充满了痛苦、冤屈和绝望的眼神,那四处飞溅的、温热的鲜血,那木板击打在肉体上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都如同世间最锋利、最灼热的刀刃,在一刀刀、凌迟着她的神经!她的灵魂!

三日后!

就在短短的三日之后!

小桃!这个与她一同长大、全心全意信赖她、保护她、忠心不二的傻丫头!就会因为被苏清婉精心设计、诬陷偷窃御赐玉佩,而被这群麻木不仁的恶仆,在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地、残忍地、毫无人性地打死!!

前世……前世小桃就是这样死的!为了护着她这个不争气、被猪油蒙了心、被白莲花蒙蔽了双眼的蠢主子,被苏清婉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像碾死一只碍眼的蚂蚁一样,活活打死了!而当时的自己,竟然还愚蠢地相信了苏清婉那番唱作俱佳、我见犹怜的表演,真的以为小桃是手脚不干净、品行不端,对她失望透顶,甚至在行刑的时候,都没去为她求一句情!没去看她最后一眼!!就让她那样带着天大的冤屈和对自己这个主子的彻底失望,孤零零地、痛苦地死在了那冰冷肮脏的刑院之中!!

愚蠢!!

愚蠢至极啊!!!

凤九歌!!你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大蠢货!!你活该前世众叛亲离!活该不得好死!!

巨大的、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撕裂成碎片的悲痛,如同毁天灭地的海啸,瞬间席卷了她!紧随其后的,是焚毁一切理智的滔天愤怒,是对自己前世那盲目的信任和残忍的冷漠的刻骨悔恨,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如同溺水般的紧迫感!

她不能!

她绝不能让前世的悲剧,在她眼前,在她已然重生、知晓一切的情况下,再次重演!

她绝不能让小桃再次因为她,而承受这莫须有的冤屈和如此惨无人道的死亡!

苏清婉!!

你好毒的心肠!好狠辣的手段!!

就因为今日我侥幸识破了你毒害我母亲的计划,你就要如此急不可耐地拿我身边最亲近、最无辜的人开刀吗?!就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警告我、报复我、向我示威吗?!!

凤九歌死死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贝齿深深地陷进了柔嫩的唇瓣之中,一股浓郁而腥甜的血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尖锐而清晰的痛感,才勉强将她那几乎彻底崩溃、被无边无际的负面情绪所吞噬的理智,稍微拉回了一丝。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榻沿,无力地仰着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照在她苍白如鬼、泪痕交错、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刺目血迹的脸庞上,映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一种从绝望深渊最底部滋生出来的、如同悬崖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般的、顽强而坚定的决心。

救小桃!

必须救小桃!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使用这该死的因果镜系统,会消耗掉自己多少有限的、宝贵的寿命!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阴谋陷阱!她都必须在三天之内,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扭转这个注定会发生的、血淋淋的、让她痛彻心扉的结局!!

因果镜……命运碎片……

这就是你给予我的所谓“愉快”的使用体验吗?

让我提前如此清晰、如此身临其境地目睹身边至亲之人即将遭遇的惨状,感受那剜心剔骨般的痛苦与无能为力的愤怒,却又要我背负着沉重的代价,去逆天改命,在看似绝境的死局中,寻求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这赎罪之路,这复仇之途,果然每一步,都踏在锋利的刀尖之上,浸染着自身与所爱之人的血泪。

而她,已别无选择,唯有负重前行,至死方休。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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