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佳…”
太皇太后最后那两个字,如同两道裹挟着无尽寒意与毁灭力量的惊雷,狠狠劈落在死寂的慈宁宫正殿,也劈在了云澈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康熙凄厉的嘶吼声还在殿内回荡,太医们惊慌失措地扑向已然失去所有生息的凤榻,皇后与贵妃的哭声骤然拔高,又猛地被巨大的惊骇扼住,化为无声的抽噎。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柄淬毒的利剑,从已然仙逝的太皇太后身上,猛地转向了僵立在原地、面无人色的云澈!
佟佳!
太皇太后临终所指,竟然是佟佳氏!
是那个刚刚被揭露可能与“前明余孽”有牵连的博尔济吉特夫人的同谋?还是…另有所指,指向了在场唯一姓佟佳的云澈?!指向了整个佟佳氏家族?!
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恐怖,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云澈。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摇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绝望。
这不是真的!这绝不可能是真的!太皇太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在临终前指认她?指认佟佳氏?这一定是阴谋!是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最恶毒、最致命的补刀!利用太皇太后的死,将她,将佟佳氏,彻底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
“皇…皇上…”隆科多率先反应过来,他的脸色同样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颤抖,“臣…臣万死!太皇太后所言…定然是…是神智不清之下的呓语!我佟佳氏满门忠烈,对皇上、对大清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可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啊皇上!”
他的辩解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太皇太后临终指认的“铁证”面前,任何言语的辩白都像是徒劳的挣扎。
康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凤榻边直起身。他没有去看痛哭的皇后,没有去看惊慌的太医,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他刚刚逝去的祖母。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死死地锁定在云澈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了之前的探究、疑惑、甚至那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剩下的,只有滔天的怒火、被背叛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一切的冰冷杀意。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哭泣和喧哗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每个人都屏息静气,恐惧地看着皇帝,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雷霆之怒。
云澈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浑身冰冷,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她知道,一切都完了。无论真相如何,在太皇太后以生命为代价的“指认”下,康熙绝不会再信她,绝不会再容她。佟佳氏…危矣!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立刻爆发。
康熙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可怕力量。他的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良久,久到云澈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无声的压迫中窒息而亡时,康熙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
“将佟佳云澈…收押慎刑司,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皇上!”隆科多失声惊呼,重重叩首,“皇上明鉴啊!”
“闭嘴!”康熙猛地厉喝一声,声音如同炸雷,震得整个殿宇都在颤抖,“再多言一句,以同罪论处!”
隆科多瞬间噤声,伏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再不敢多发一言。
两名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架住了浑身瘫软的云澈。
“等等。”康熙忽然又开口。
侍卫的动作顿住。
康熙一步步走到云澈面前,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即将被碾碎的物品。他伸出手,并非碰触云澈,而是从她微微敞开的衣襟处,扯下了那枚她一直贴身佩戴的、舅舅林慕白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小巧的古玉平安扣。
“搜检她全身,一应物品,全部封存查验。”他将那枚平安扣攥在手心,冰冷地命令道。
云澈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连这最后的念想,也被夺走。她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被侍卫粗暴地拖出了慈宁宫正殿,拖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地。
殿外等候的妃嫔宫人看到被押出来的云澈,皆露出骇然之色,纷纷避让,如同躲避瘟疫。
寒冷的秋风扑面而来,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冰冷。
慎刑司。那是内务府管辖下,专门处置宫内罪犯之地,阴森恐怖,有进无出。
云澈被扔进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单独牢房。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切断了最后的光线和希望。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不停发抖,大脑却一片麻木的空洞。
完了。一切都完了。
太皇太后死了,临终指认了她。康熙不会再信她。等待她的,将是严刑拷打,然后屈辱地死去。甚至整个佟佳氏家族,都可能因此受到牵连,万劫不复。
那个“主人”…赢了。用如此狠毒彻底的方式,将她,将这个可能威胁到他的棋子,彻底清除。
绝望如同最深的寒潭,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失去了哭泣的力气。
不知在黑暗中蜷缩了多久,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云澈麻木地抬起头。
牢门上方那个用于递送食物的小小窗口被轻轻推开,一张纸条被丢了进来,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的草堆上。
紧接着,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无踪。
云澈的心猛地一跳!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谁会给她传递纸条?!
她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抓住那张纸条。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勉强看清了上面那行熟悉的、属于文玉的娟秀字迹,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嘲弄:
“姐姐,这出戏可还精彩?‘主人’让我问你,这黄泉路,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拉着整个佟佳氏一起走?”
纸条从她冰冷的手指间滑落。
果然是她们!这一切果然是她们设计的!连太皇太后的死,都可能…
无边的愤怒和恨意,如同岩浆般瞬间涌上,几乎要冲破她麻木的躯壳!她们竟然狠毒至斯!
然而,愤怒过后,却是更深的无力与绝望。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已是阶下之囚,砧板鱼肉,还能做什么?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牢房外,又传来一阵不同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金属摩擦声。
牢门被打开了。
一个穿着低级太监服饰、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反手关上了门。
云澈警惕地抬起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
那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云澈绝对意想不到的脸——
竟然是纳兰容若!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充满了焦急与担忧。他快步走到云澈面前,蹲下身,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
“贵人!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皇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太皇太后之死疑点重重,但临终指认对你极为不利!隆科多大人正在外面竭力周旋,但形势危急!”
云澈怔怔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声音。
“听着!”纳兰容若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太皇太后最后所言,未必是‘指认’!她说的或许是‘佟佳…假的!’!或是‘令牌…是佟佳…’?只是气力不济,未能说完!”
云澈的瞳孔猛地收缩!假的?!佟佳是假的?!
“还有那匣子!”纳兰容若继续急促道,“隆科多大人察觉那紫檀木匣虽被熏黑,但其底部阴刻的云纹,与前明宫内制式有细微差别,更像是…近些年仿造的!还有那令牌,质地似乎也有问题!这些很可能都是伪造的证物!”
伪造的证物?!太皇太后是想说…假的?!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瞬间在云澈死寂的心田中重新点燃!
“但皇上正在气头上,且证据对您极度不利,此刻绝不会听信这些推测!”纳兰容若语气沉重,“为今之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看似普通的青瓷药瓶,塞入云澈手中,眼神决绝:“这是孙院判暗中配制的药!服下后三个时辰内,会呈现脉象断绝、气息全无的假死之状!这是您唯一的机会!唯有‘死’,才能暂时避开这必杀之局,才能为我们争取调查真相的时间!”
假死?!
云澈震惊地看着手中的药瓶,又看向纳兰容若。这太冒险了!若是被察觉…
“没有时间犹豫了!”纳兰容若急切道,“皇上已下密旨,明日天明前,若查无新证,便要…便要赐您鸩酒!这是唯一生路!我们会设法在您‘身亡’后,将您移出慎刑司,再图后计!相信我!”
牢房外传来了隐约的巡逻脚步声。
纳兰容若脸色一变,深深看了云澈一眼:“贵人,保重!务必在子时前服下!”
说完,他不再停留,迅速起身,如同鬼魅般闪出牢房,重新落锁,脚步声迅速远去。
牢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云澈独自握着那瓶冰凉的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假死…这是唯一的生路吗?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纳兰容若和隆科多…真的可信吗?这药…真的是假死药吗?
康熙的盛怒,家族的危机,文玉的嘲弄,太皇太后未尽的遗言,伪造的证物…无数信息在她脑中疯狂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
子时…
她抬起头,透过那狭小的窗口,望向外面漆黑一片、仿佛无尽深渊的夜空。
生或死,就在她一念之间。
而就在她目光所不及的慎刑司阴影深处,一双冰冷而充满算计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牢房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诡异的弧度。
螳螂捕蝉,黄雀…
早已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