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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雨势渐歇,天色依旧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梅坞。

经雨水洗濯,枝头红梅愈显秾丽,湿漉漉的花瓣紧贴着翠色叶片,青石小径上残水未干,映出疏落梅影。

覃故身披雪色大氅,霜白长发仅以一根素银发带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将昨夜残留的疲惫与异样尽数掩于清冷眉目之下。

仙门大比期间,臧剑玉日日清晨便离峰,直至深夜方归。这样的日程恰好方便了覃故与陈禹同往主峰观摩各派弟子比试。

昨日因暴雨中断一日,今日虽未再落雨,天色却依旧晦暗不明。不知主峰的大比是否照常进行。

他立在廊下思忖片刻,决意去确认臧剑玉今日是否已然离峰。

覃故拢了拢氅衣,转身穿过九曲回廊。不料刚绕过竹影掩映的月洞门,便迎面撞见自外归来的臧剑玉。

那人依旧身着月白长衫,银发如流泻的星河垂落腰际。周身萦绕着山间晨雾般的清寒气息,见覃故立在廊中,脚步微顿,银灰色眼眸无声落在他身上,目光似浸了霜雪的绢帛,细细描摹过徒弟的眉眼。

“师尊。”覃故垂眸敛目,依礼轻唤。

臧剑玉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眉尖微蹙:“这般时辰,你要去何处?”

覃故指尖在氅衣下微微蜷缩,声音又轻又缓:“弟子正欲去寻师尊。”

臧剑玉闻言,原本微蹙的眉宇悄然舒展,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光,唇角轻扬,溢出低浅笑意:“寻为师所为何事?”

覃故正要开口,喉间忽地泛起痒意,侧首掩唇低咳起来。苍白的脸颊因气促漫上薄红,肩头在氅衣下轻颤,宛如枝头将坠的梅瓣。

臧剑玉眸中浅淡笑意倏然凝滞,上前一步,广袖微拂,冰凉指尖已搭上覃故腕间。

“脉象虚浮,寒气侵体。”他语调低沉,带着几分不悦,“昨夜可是安寝前窗扉未阖?”

覃故欲强行抽回手,却被那看似轻握实则不容挣脱的力道制住,只得低声应道:“弟子无碍。”

“莫要逞强。”臧剑玉指尖灵力流转,温润灵流徐徐渡入覃故经脉,“好好待在坞中静养,其余一切不用你操心,不要多想。”

“待仙门大比事了,为师会亲自去寻许栩要那最后一味药引,届时给你炼丹,彻底解了这身上的毒。”

覃故闻言抬眸,正对上臧剑玉深邃的眼瞳。那银灰色眸中映出自己咳得微红的面颊,竟比坞中经霜的红梅更秾艳三分。

他似被灼到般,下意识地避开这过分专注的注视,腕间却传来更深的禁锢。

“师尊不必......”话音未落,喉间腥甜骤涌。覃故猛地偏头咳出一口暗红,血珠溅上臧剑玉月白的袖口,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臧剑玉瞳孔骤缩,原本扣在腕间的手指倏地上移,稳稳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常年结着霜雪的眉宇间,第一次清晰裂开一道焦灼的痕迹。

“可是体内的毒出现异动?”他声音沉得发紧,掌心灵力如暖泉奔涌,将覃故冰凉的手指密密包裹。

覃故倚在臧剑玉肩头急促喘息,长睫沾了咳出的泪意,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阴影。

他看见臧剑玉向来纤尘不染的袖口被自己的血染脏,那抹刺目的红,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弟子失仪,请师尊......…”

臧剑玉一言不发,径直将他打横抱起,雪色大氅如羽翼垂落。

“师尊!”覃故被臧剑玉这毫无预兆的动作惊得失声惊呼,双手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别动。”臧剑玉低头看他,呼出的白雾拂过他湿润的眼角,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臧剑玉直接将人快步稳稳地抱进内室,轻轻置于自己平日休憩的云榻之上。

覃故甫一沾榻便欲撑起身子,却被臧剑玉俯身按回锦衾之间。

“别动。”他指尖轻触覃故冰凉的额角,声音嘶哑,“本尊已经传音给药峰,许栩即刻便到。”

话落,室内一时静极,唯闻覃故压抑的喘息声在帘幕间起伏。

臧剑玉立在榻边,月白袖口那抹暗红血渍在晨光中格外刺目,他垂眸凝视着榻上人苍白的容颜,银灰色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暗流。

覃故偏头避开他的注视,长睫在眼下投下细碎阴影,他试图蜷起指尖,却发觉臧剑玉的左手依旧搭在他的腕间,温润平和的灵流源源不断地渡入他体内,那力道看似轻柔,却不容挣脱。

“弟子可以回自己住处......”

“就在这里等。” 臧剑玉打断他的话,袖摆轻拂,将一床软烟罗锦被细致地掖在他肩头,动作轻柔得近乎程式化,“许栩看诊更方便。”

这话声调平稳,字句清晰,可每个字都带着不容违逆的强硬。

覃故被臧剑玉强硬按在榻上不得动弹,如坐针毡,屁股底下好似垫着滚烫的烙铁,让他坐立难安。

心头泛起一丝微妙的不适,臧剑玉此刻的姿态与做派不像照料,倒更像是在确认某种所有物的归属。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那丝微妙的不适在无声中悄然蔓延、扩大,让覃故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喉结微动,随意扯了个话题,主动打破这一室凝滞,语气因刻意为之而显得生硬:“师尊,弟子明日想随师尊去主峰……观摩各宗弟子比试。”

臧剑玉周身气息骤然一沉,眉眼间那一丝温和瞬间冻结,唇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声音低得骇人:“本尊不准。”

覃故冷不丁被他话语中淬出的寒意冻得打了个寒颤,随即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那火愈演愈烈,越烧越旺,让覃故有些失控。

他只是他的弟子,又不是他的儿子,更不是座下需要寸步不离的罪犯,凭什么连这点自由都要被剥夺?

这也不许,那也不准,为何不见他对蒋延、楼听雨他们也这般严苛看管?

他受够了!

他受够了被臧剑玉当作易碎的瓷器,受够了如同囚徒般被寸步不离地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寒梅坞,受够了想走个剧情都得绞尽脑汁先设法离开他身边,受够了不能自由自主决定去任何地方!

“弟子体内的毒虽未清尽,身子骨是弱了些,却也并非残烛将熄,尚可行动自如,又有元婴修士……为何连去主峰观摩大比都去不得……”

覃故深吸一口气,积压已久的不满冲破了理智的堤坝,言语间带上了尖锐的棱角:“师尊,食言而肥。您在大比前明明亲口应允过弟子,会带弟子一同前往观战。”

“可结果呢?除却大比第一日,之后师尊总是寻遍借口,将弟子强留在这寒梅坞,不得踏出半步!”

他胸膛上下起伏,苍白的脸颊因情绪激动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为何对二师弟、三师妹,师尊从不施予这般......无微不至的管束?”

“他们可以自由来去主峰,想下山历练便下山历练,想去秘境闯荡也无人阻拦,为何唯独弟子连踏出这院门都需师尊首肯?”

覃故这一番质问挟着压抑已久的情绪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室内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唯剩他自己因激动而难以平复的急促呼吸声,在空旷的静默中清晰可闻,

“你为何总是一心想出去?”臧剑玉俯身逼近,银灰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其中翻涌的暗色几乎要将人吞噬,“是这寒梅坞太小,容不下你?还是……为师这里,留不住你?”

覃故轻轻摇头否认,下颌却猝不及防地被对方修长的手指捏住,力道之大,迫使他对上那双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冰的眼眸。

臧剑玉指腹摩挲着他下颌细嫩的皮肤,留下浅红印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告诉本尊,你为何一直惦记着山下,为何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待在寒梅坞,待在天极峰?”

他指尖的力道无声加重,眼底翻涌着偏执的阴霾:“那山下……到底有什么让你如此念念不忘,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也要一次次地试图离开?”

覃故被捏得生疼,下颌骨似要在他指尖碎裂,苍白的皮肤上迅速泛起刺目的红痕。

那尖锐的痛楚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屈辱,猛地冲上眼眶,让他一双清冷的眸子不受控制地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视野瞬间模糊,眼尾也紧跟着漫上一片秾丽的绯色。

覃故被迫仰头对上臧剑玉那双翻涌着复杂郁色的眼眸,倔强地不肯低头。

“弟子也曾是宗门的骄傲,是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也曾剑指仙途,意气风发……可如今弟子只能困守在这寒梅坞,望着这片四四方方的天!”

“弟子从前是师尊座下唯一的亲传,宗门峰主、长老们时时耳提面命,说弟子是师尊唯一的弟子,要时时刻刻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不能辜负师尊的期望,不能辱没宗门的声威。”

“所有人都说,待师尊飞升之后,弟子要继承您的衣钵,成为下一任天极峰峰主,要辅佐未来的宗主大师兄守护这偌大的问心宗。”

“那时弟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不能凭心,从未体会过何为随心所欲,只能端着持重守礼的架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如今弟子修为尽失,废人一个,师尊座下又新添二师弟与三师妹,传承有人,衣钵有继。弟子凭何不能为自己而活,为何不能随心而去?”

“咳咳……咳咳……”

“咳咳……”

一番话说的又急又促,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覃故单薄的肩胛在雪色氅衣下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蝶,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眼尾沁出生理性的泪珠,惨白的脸颊肉眼可见涨得通红。他咳得浑身脱力,几乎直不起腰,先前强撑起来的那点气势瞬间溃散,只剩下破碎的喘息与抑制不住的轻颤。

臧剑玉凝望着他咳得泛红的眼尾,指腹轻轻擦去他唇边溅出的血沫,声音低沉得可怕:“说完了?”

覃故急促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方才那阵剧烈的咳嗽几乎抽干了他全身力气。

他试图偏头避开对方的触碰,却被臧剑玉用指尖牢牢定住下颌。

“为师竟不知,”臧剑玉银灰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其中翻涌的暗流几乎要将人吞噬,“你心中积压了这般多的委屈与不甘。”

他的指尖缓缓上移,抚过覃故泛红的眼尾,那动作轻柔得令人心悸,与他眼中翻涌的暗色形成鲜明对比。

“你觉得为师做的那些都只是为将你困于此处?”臧剑玉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觉得蒋延、楼听雨他们,比你自由?”

覃故眼睫轻颤,苍白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将所有辩白与不甘封存于无声。

“他们可以自由来去,是因为他们从不在为师心上占得分毫位置。”臧剑玉俯身逼近,银发垂落,几乎将覃故笼罩其中,“而你......”

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覃故的锁骨,所过之处激起一阵战栗。

“你是本尊唯一的弟子,是这寒梅坞唯一的主人,是天极峰未来的继承人。你的安危,你的性命……重于一切。”

覃故猛地抬眸,眼中闪过一丝讥诮:“继承人?一个筋脉寸断、修为停滞不前的废人,如何继承师尊衣钵?”

“谁说你是废人?”臧剑玉的指尖骤然收紧,扣住他的肩头,“待解了毒,重塑经脉,修为自可恢复。届时......”

“届时又如何?”覃故打断他,声音嘶哑,“即便恢复修为,弟子依然要活成宗门期望的模样吗?依然要谨言慎行,克己复礼,做众人眼中的天极峰首徒?”

臧剑玉凝视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面颊,眸色渐深:“你不愿?”

“不愿。”覃故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弟子宁愿做一介散修,游历四方,也不愿再做被线牵着的傀儡。”

“傀儡?”臧剑玉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原来在你心中,为师这些年对你的栽培与呵护,竟是将你当成了傀儡?”

他倏然松开钳制,起身立于榻前,月白长衫无风自动,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凛冽。

“好,很好。”他声音冷得像冰,“既然你执意要离开,那为师便成全你。”

覃故怔住,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似是无法相信臧剑玉竟会如此轻易地松口。

臧剑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银灰色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

“待你毒解之后,若仍执意离去,为师......不会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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