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部分夜色,大王村村口逐渐热闹起来。
虽距离上次魔物袭村仅过去八九日,村民生活却已恢复如常,下地的下地,砍柴的砍柴,仿佛不曾经历那场惊惶。
村口大树下,几个老大娘聚在一处,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低声闲聊。
两名身着深蓝白边劲装的青年出现在村口,正是随臧剑玉前来调查魔物一事的随行弟子曾凛与廖无忧。
娃娃脸的廖无忧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村口那群大娘身上,顿时亮了起来。
“曾凛师兄,打探有关魔物一事的地方找到了,”他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压低声音,“瞧见没,就是那儿。”
曾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眉头微蹙,“那儿?廖师弟,你莫不是说笑……那群妇人聚谈之处,能有什么线索?”
“师兄你这就不懂了,”廖无忧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小时候在村里住时,最爱往村口凑。那些婶子婆婆们消息最是灵通,谁家有什么事,她们准知道。”
曾凛仍有些犹豫,“可……你我二人皆是男子,贸然靠近是否不太妥当?”
廖无忧却已迈开步子,“放心,看我的!”
曾凛没来得及拦,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小跑着朝那群人赶去,只好抬脚跟上去,低声唤道:“廖师弟!你等等……”
那群妇人正聊得投入,并未留意两人靠近。
只听得其中一人心有余悸道:“前些日子的那些怪物真的太可怕了,见人就杀……”
另一人接口:“谁说不是呢?我们村还算幸运,小王村可是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又有人压低声音:“那天我坐得离仙人近,听他们说,去小王村查探的同门回报,全村人都遭了毒手,没一个逃过那些怪物的利爪。”
众人纷纷倒抽冷气,随即有人忿忿道:“要我说,那也是他们自找的!要不是小王村村长放任那几个二流子糟蹋了那个外乡来的姑娘,也不至于闹出这等祸事。”
“就是,我们大王村纯粹是被连累了。”众人纷纷附和,显然都没意识到冷漠的冷眼旁观也是一种罪。
廖无忧趁机插话:“那外乡姑娘是怎么到小王村的?”
廖无忧此言一出,围成圈的妇人并没有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儿。
一位大娘顺口接道:“这我们哪清楚?不过她来时穿得可讲究了,衣裳在太阳底下会发光,头上、身上的首饰也都价值不菲。”
另一人补充:“要不是穿得那么招摇,也不至于被那帮二流子盯上掳了去。”
廖无忧继续追问:“那她是什么时候遇害的?怎么死的?”
“具体说不准,”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回忆道,“只记得有天夜里一声惨叫响彻两个村子,之后就没见过那姑娘了。有人说她是被那几人凌辱致死,也有人说她是自己撞墙自尽的……”
廖无忧不动声色地继续打听:“那她的尸首被埋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位大娘犹豫道:“这我们可不清楚。不过听村里的王老头提过,在那姑娘失踪后两天的夜里,他起夜时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扛着个麻袋往河边去了。”
廖无忧又问:“之后可有人来找过她?村里出过什么怪事吗?”
“那倒没有。”
“那前些日子的怪物又是从哪儿来的?”
“都是从小王村那边杀过来的,”一位大娘颤声道,“那些怪物模样骇人,眼睛通红,浑身黑气,见人就咬……”
廖无忧仔细问道:“它们长什么样子?”
“眼睛通红,浑身黑气,利爪獠牙都吓人得很,”那位大娘边说边发抖,“简直没法正眼看!”
“那是谁救了你们?”廖无忧追问。
“是几位路过的仙人,模样都极出挑。”
“共是几位?”
“起先是六位,后来其中两位追怪物而去,回来时,又多带了一位回来。”
“带回的那位如何?”
“是个和尚,长得宝相庄严,很是好看。”
“其余六人又是何等模样?”
“其他五位也都相貌不凡。那位持剑的仙人气质冷傲,唬人得紧,有一位仙人能驱使豹子对抗怪物,十分热心,还有一位仙人说话温和,容貌也好。”
“另两位是仙子,蓝色衣裳的那位清冷寡言,另一位大眼睛,巴掌脸的小仙子常躲在她兄长身后,胆小得很。”
“那还有一人呢?”廖无忧追问。
“还有一人,那个啊,他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体弱多病,时常咳嗽,身形也单薄。”
“他们是如何解决这村里作祟的怪物的?”
“说不清细节,只知那位戴帷帽的仙人去了一趟河边,事情便解决了,还带回一具尸骸,嘱咐村长好生安葬。”
“那位和尚还做了超度。”
“尸骸现在葬在何处?”
“村后山背阴面的半山腰上。”
“之后仙人去了何方?”
“仙人的事我等凡人怎么会知晓,不过好像听他们谁听到过,那叫什么“忧”什么“城”的…”
廖无忧心里有了谱儿,悄悄退了出来。
曾凛迎上前,两人交换一个眼神。
曾凛急忙迎道:“问出什么了?”
“事情来龙去脉差不多了,”廖无忧压低声音,“我们先回去告诉仙尊。”
二人转身离去,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村外的小径尽头。
远在忘忧城旧城区深处的覃故看着背对自己,肩头微微颤动,无声啜泣的白影。
帝昀声音发颤:“哥哥,有鬼!有鬼!”一边嚷嚷,一边一个劲儿的往覃故怀里钻,只露个屁股在外头。
覃故感受怀里发抖的狐驱,一时有些语塞,没想到帝昀一把年纪竟然怕鬼?
他安抚地抚摸帝昀的脊背,“不用怕,不是鬼,是这个笼的笼主。”
埋在怀里瑟瑟发抖的帝昀一听不是鬼,立马……转身,冷不丁对上一双充满悔恨与哀伤的眼睛。
帝昀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不过想起覃故在入笼前说的不能大喊大叫,两只前爪人性化地捂住自己的嘴。
覃故语气冷淡:“你吓到他了。”
白影往后退了退,低声道歉:“对不住……”
白影退开几步,帝昀这才看清了她的模样:“哥哥,她、她就里面的那、那个叫梅满的小姑娘!”
覃故沉默片刻,开口道:“她已不是小姑娘了。”
梅满也微微一怔,轻声道:“妾身梅家梅满,见过仙师。妾身并非有意惊吓您的仙兽,只是被困此地多年,一直浑浑噩噩地游荡,骤然清醒见到活物,一时没忍住……”
帝昀跳出覃故的怀抱,小心翼翼地绕着梅满转圈,东瞅瞅西瞧瞧,“你身上的因果线已断,与你有关之人也已经全部不在人世,你滞留在这世间是对这世间有什么留恋和不舍吗?”
帝昀身后的覃意外挑眉,梅满轻声应答:“留恋…不舍……”
“是啊,我还没见到她,怎么能毫无牵挂的离开。”
帝昀偏着头问:“你留恋这俗世和那个花心大萝卜有关吗?”
梅满怔愣,显然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帝昀说的花心大萝卜是什么,半晌才坚定地缓缓坚定:“与林瞻无关。”
帝昀一只爪子挠挠头,满脸不解地跑回覃故脚下,用身子蹭了蹭他的小腿。
覃故蹲下身将小小一只捞起,摸了摸帝昀的头。
帝昀蹭了蹭覃故的掌心,语气低迷:“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覃故温声问:“为什么这么说?”
帝昀哭丧一张小脸:“我看不透她为什么留恋俗世。”
覃故轻轻点了点他的小脑袋:“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看出梅夫人为何留恋俗世?”
帝昀仰头望着覃故,眼里流露出一丝迷茫:“不知道,但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它告诉我我可以。”
说罢,帝昀的两只耳朵耷拉了下来:“但、但现在我看不出她为何滞留人间不愿离去……”
覃故轻轻敲了下帝昀的小脑门,轻声安慰:“不急于一时。我听楚平野说一些拥有神兽血脉的灵兽或神兽会拥有传承,说不定你就是拥有神兽血脉的灵兽呢。”
帝昀眨眨眼睛:“我相信哥哥。那哥哥看出来她为什么不愿离去吗?”
覃故这次没有回答帝昀,而是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看着他们的梅满,缓缓道:“你留恋这人世间,与你那有仙缘的大女儿林慕梅有关,对吧。”
覃故稍作停顿,帷帽微微一动,清冷的声音平稳传出:“即使那些记忆碎片绝大多数是你与前夫的事,可就凭借你果断和离,带走自己的三个儿女便能看出你不是一个优柔寡断,为情所困的人。”
“你的后半生,一帆风顺,两个儿子常伴身侧,晚年儿孙绕膝,子孙满堂,荣享天伦之乐。”
“唯一遗憾的,大抵是你那个十几岁就被修士收为徒的大女儿。”
梅满温婉一笑,眼中隐隐泛起淡淡水光,声音轻柔似叹息:“仙师火眼金睛。慕梅那孩子……自小就与众不同,能被仙门看中本是天大的福分。”
“我只是……只是遗憾未能亲眼看着她长大,未能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轻轻抬手,虚幻的手指仿佛想触碰什么,却又缓缓放下,语气中带着难以释怀的眷恋:“为人母者,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孩子。”
“即便知道她可能早已超凡脱俗,不再需要凡俗母亲的牵挂,这份思念却始终萦绕心头,成了我无法释怀的执念。”
帝昀歪着头,用爪子轻轻扯了扯覃故的衣摆,小声问道:“哥哥,那她是不是很想再见女儿一面?”
覃故微微颔首,帷帽下的视线停留在梅满身上,没有直接回答帝昀的问题,只是对梅满道:“这份惦念将你困于此地数百年,如今可曾想通?”
梅满的笑容淡去,眼中水光更盛,却并未落下。
她沉默片刻,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想通……又如何能真正想通?”
“数百年来是这份惦念支撑着我留存于世。我知晓慕梅前程远大,或许……早已不记得凡间还有一个惦念她的母亲。”
“可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她离家那日,回头看我那一眼……”
梅满虚幻的身影微微颤动,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量:“仙师,我并非不明事理,我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拥有光明璀璨的未来,只是我这颗为人母的心啊……它担忧啊!!!”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和我的两个儿子只是一介凡人,什么都帮不上慕梅。只能暗自祈盼,盼她仙途坦荡,平安喜乐。”
“可…可我总是担心她是被她师尊从凡界带上去的,会被同门欺负。我怕修行太苦,慕梅她坚持不了,我怕她外出有危险,我更怕无法再见到她……”
帝昀似懂非懂地看着泣不成声的梅满,又仰头看看覃故,小声嘟囔:“这个笼是不是……解不开了?”
覃故静立片刻,清冷的声音缓和了半分:“执念源于牵挂,牵挂本无错。然时空流转,物是人非,强留无益。”
“你滞留数百年,所见所感,无非是重复过往的残影,于你、于她,皆无益处。”
他略一停顿,帷帽微动,声音平稳中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修士寿命悠长,远非凡人所能企及。他们一闭关,少则数月、数年,多则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修为越高,闭关时间往往越长,一次深层次悟道,人间或许已历几度春秋。”
“你牵挂她安否,她或许正于某处仙山福地潜心修炼,不知岁月流逝。”
“你思念成疾,困守于此,她却可能只因一次短暂的闭关入定,再回首时,凡间亲眷已皆作古。非是她不愿归来,实是仙凡殊途,时光荏苒,终究……难再重合。”
梅满怔怔地听着,虚幻的身影随着覃故的话语微微波动,眼中交织着恍然、苦涩,最终渐渐化为一种深切的明了与释然。
数百年的执念,原来并非源于女儿的遗忘或疏离,而是横亘在仙凡之间的、无可奈何的时间洪流。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虽仍有水光,却清明了许多。
她朝着覃故,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仙师点拨,是妾身愚钝,困于己心,竟未曾看透这最简单不过的常理……如今,终于可以放下。”
梅满的身影开始变得愈发透明、轻盈,周遭旧城区的虚影也如同水墨般渐渐淡去。
她望向覃故,目光恳切而温柔:“仙师恩德,妾身无以为报。唯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有朝一日仙师有缘见到慕梅,若她还记得我这个俗世的母亲,请务必告诉她一声……”
梅满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一位母亲全部的骄傲与爱怜:“我不怪她,只怪仙凡有别。她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永远以她为荣。”
话音落下,她露出一个彻底释然的微笑,身影化作点点柔和的光粒,如同晨星般缓缓升腾、消散。
困锁此地数百年的笼,随之悄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