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浅见,诸位争论的前提,或许本身就有些偏差。大家争来争去,争的是它古籍记载里的‘名相’,还是它实际药材的‘本质’?”
他随手拿起自己面前那根乳鸽腿,晃了晃:“就好比这东西,你在岭南吃到的鸽子和在塞北吃到的鸽子,因水土、食料不同,肉质、风味乃至滋补的效力,能完全一样吗?”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位提问的老医师身上,带着一种探讨而非挑衅的语气:“这‘紫背天葵’恐怕也是同理。它本就是同一大类植物,或许因其生长环境的天差地别——比如生于阴湿山谷与长于向阳坡地——其内部蕴含的药性成分比例便会产生差异。 再加上历代医家采摘时节、炮制方法、甚至用药部位的不同,是用叶,是用根,还是全草,都会导致最终呈现出的药性,在有些人看来偏寒,在另一些人看来偏温,这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务实:“古籍记载固然重要,是前辈心血。但我们不能只捧着书本,被书里的‘名相’困住。老先生,您与其在这里纠结它古籍上铁板钉钉该姓‘寒’还是姓‘温’,不如更看重它‘当下’和‘实际’的效用。同一株药,用在热症病人身上显其寒性,用在瘀堵之症上促其流通而显温性,这正是中药配伍和辩证施治的玄妙所在。执着于给它定一个非黑即白的‘本性’,反倒落了下乘。”
最后,他又巧妙地把话题拉回当下,意有所指地笑道:“就像今天这宴席,听贺少东家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底蕴如何深厚,不如自己动筷子尝尝,这菜,到底合不合自己的胃口,对不对?”
“药,终究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争的。咱们学医制药的,终究要落到‘实物’上,实践出真知嘛。”
他这一番话,层层递进。先是点明“辩证看待”的关键,用浅显的比喻化解了复杂的学术争议;接着提出“注重实效”的方法,站在了医药学的务实立场;最后又暗讽了贺家及附和者的虚浮作风。
逻辑清晰,深入浅出,让人挑不出大毛病,却又像一根软刺,扎得贺元礼和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浑身不自在。
那老医师被这番结合了常识、医理与辩证思维的言论说得哑口无言,张着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说的竟直指医药核心,境界上已高出不止一筹,最终只能悻悻然地拱了拱手,讪讪坐了下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
贺元礼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简直是阴沉得要滴出水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几次三番精心设计的圈套,无论是商业炫耀还是学术刁难,都被林轩用这种看似不着调、实则精准犀利的方式轻易拆解,仿佛他所有的谋划在对方眼里都如同孩童的把戏。
这种全力出击却屡屡打在空处的憋闷感和无力感,让他胸口发堵,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贺宗纬,一直看似平静地听着,脸上甚至带着一丝长辈欣赏晚辈辩论般的淡淡笑意。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那双深沉如古井的眼眸中,最初的随意早已被审视和一丝极淡的惊异所取代。
【好一个苏家赘婿!】贺宗纬心中凛然,【原以为他只是有些急智和小聪明,懂得些偏门奇术。没想到,对医药根本之道,竟有如此见识!这番关于药性辩证、重实效应变的言论,已然超脱了寻常医师拘泥于古籍字句的窠臼,直指核心……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若任其成长,假以时日,必成我贺家心腹大患!】
他轻轻将酒杯放回桌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但心中已然将林轩的威胁等级提到了最高。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与决断。元礼,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坐在林轩身侧的苏半夏,虽然面上依旧保持着清冷,但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些许,看向林轩的侧影时,眼中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赞许与安心。
而萧箐箐则是看得美目异彩连连,觉得这林先生不仅有趣,认真起来更是有种洞察本质、举重若轻的魅力。
苏文博虽然大半没听懂,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家姐夫刚才挥斥方遒的样子“很有派头”,与有荣焉地挺了挺胸膛。
贺元礼深吸一口气,将求助与请示的目光再次投向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父亲。
贺宗纬面色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挫败与他无关,但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和搭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的食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悦与决断。他不能再让这个赘婿继续嚣张下去,必须用更权威、更不容置疑的方式,当众撕下他“博学”的伪装,让他彻底沦为笑柄。
他目光转向席间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微微颔首。这位周老先生,是霖安城医药行里公认的耆老,学识渊博,但也因此颇为自负,平日最看不上那些“不走正途”的晚辈。更重要的是,他与贺家关系密切,是贺宗纬暗中请来“压阵”的。
周老先生接收到贺宗纬的示意,心领神会,脸上露出一丝属于学术权威的倨傲。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带着长久以来被人奉承的惯性与不容置疑,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捋着雪白的长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带着几分审视与隐隐的不屑,落在了林轩身上,仿佛在打量一件值得商榷的器物。
“咳嗯。”他先是以一声轻咳奠定自己的发言地位,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带着考校后辈的居高临下:“今日群贤毕至,探讨医药正道,本是美事。然则,老夫近日重读《本草纲目》,发现其中关于‘七叶一枝花’与‘重楼’之辨,李时珍先生虽言‘一物而异名’,然则细究其形态描述与药性归经,似乎……啧,尚有值得商榷推敲之处。”
他刻意停顿,营造悬念,才继续道,语气中的质疑意味更浓:“不知在座诸位,对此经典难题,可有真知灼见?究竟是真如李时珍所言,乃同物异名,还是后世以讹传讹,实为截然不同之二物?若有人能解此惑,方可谓真正读懂了《本草》,窥见了医药门径。”
他这番话,看似提问,实则已经带上了强烈的倾向性——质疑《本草纲目》的绝对权威,并暗示能分辨此二者才是真才实学。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对经典的理解和自身学识验证的高度,语气里的傲慢与不屑几乎不加掩饰。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议论。周老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的质疑本身就带有分量。不少人顺着他的思路思考,也觉得这其中似乎真有模糊之处,但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生怕在周老面前班门弄斧。
贺元礼看着这一幕,心中冷笑。周老出马,果然不同凡响,这气势,这切入点,看那林轩还如何狡辩!
贺宗纬也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好整以暇地准备欣赏林轩如何在这位学术权威面前原形毕露。
所有人的目光,或期待,或担忧,或幸灾乐祸,再次聚焦于刚刚解决完那只鸽子腿、正满足地舔着手指的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