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济世堂门前刚刚散去的喧嚣与明亮相比,贺府,贺元礼房间,此刻却笼罩在一种焦灼与压抑的气氛之中。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推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迈了进来。正是接到飞鸽传书后日夜兼程赶回的贺宗纬。他来不及换下沾染了旅途尘埃的藏青色锦缎长袍,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沉如古井寒潭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瞬间就落在了软榻上趴着的、脸色苍白的儿子身上。
贺宗纬约莫五十上下,身材微胖,面容富态,皮肤因养尊处优而显得红润,下颌微蓄的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无形中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他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戒指,此刻正随着他攥紧的拳头,泛着冰冷的光泽。
“爹!您……您可算回来了!” 趴在榻上的贺元礼见到父亲,如同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牵动了臀部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能无力地趴回去,带着哭音喊道:“您要为孩儿做主啊!”
贺宗纬没有立刻回应,他反手轻轻关上房门,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榻边,那双深沉的眼睛仔细扫过儿子苍白的脸、额角的虚汗,以及那即便隔着衣物也能看出不妥的趴卧姿势。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的阴云。
他没有先去安慰,而是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更有一种迫人的压力:“信中语焉不详。说,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你动用紧急信道?”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定贺元礼。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若非真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绝不会轻易动用飞鸽传书惊动远在京城的他。
贺元礼被父亲的目光看得心头发颤,不敢再有丝毫隐瞒,忍着屈辱和疼痛,将如何因觊觎济世堂药皂配方而派人绑架三七,如何被林轩找到证据反将一军,如何在公堂之上被林轩驳得哑口无言,最后不仅挨了二十板子,百草厅还被判停业整顿一月的事情,断断续续、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自然,在他的版本里,林轩是阴险狡诈、用了下作手段,苏半夏是仗势欺人,而他自己则是无辜受害,最多是行事不够周密。
“……爹,那林轩不过一个卑贱赘婿,竟敢如此欺我!还有苏半夏,他们这是要断我们贺家的根啊!您若再不回来,孩儿……孩儿怕是……” 贺元礼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贺宗纬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寒意越来越盛,摩挲着翡翠戒指的指节微微泛白。直到贺元礼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所以,你是因为觊觎他人配方,行事不密,被人拿住把柄,不仅自己挨了打,还赔上了百草厅一个月的生意?” 他一句话,就精准地剥离了贺元礼话语中的修饰,直指核心。
贺元礼被他问得噎住,嗫嚅着不敢再辩驳。
贺宗纬看着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触怒的阴鸷。他贺宗纬在霖安城经营多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还是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赘婿手里!
他沉默了片刻,密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就在贺元礼惴惴不安,以为父亲要雷霆震怒时,贺宗纬却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阴沉竟缓缓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冰冷与狂热的神采。
“罢了。”贺宗纬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诡异笑意,“元礼,你这次虽然栽了跟头,险些坏了我贺家大事。但或许……也是歪打正着。”
贺元礼愣住了,不解地看着父亲。
贺宗纬微微俯身,靠近儿子,显得高深莫测。他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秘密:“为父此次匆匆赶回,一方面固然是因你传信,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京城,得知了一个足以让我贺家一跃成龙、从此扶摇直上的天大机遇!”
贺元礼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忘记了疼痛和委屈,急切地追问:“爹,是什么机遇?竟比……比咱们眼前的麻烦还重要?”
贺宗纬脸上那志在必得的笑容终于不再掩饰,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心的光芒,一字一句道:“皇上,体恤萧家军戍边辛苦,欲秘密遴选一批信誉卓着、药材优质的药商,作为军需备用,授予 ‘皇商’ 资格!而首批核查的地点,”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无比的笃定,“就定在我们这霖安城!”
“皇商?!”贺元礼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浑身一颤,伤口传来剧痛也顾不上了,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狂喜,“爹!这……这是真的吗?!专供军需的皇商?!”
“千真万确!这可是你爹费了不少关系才偷摸打听到的。”贺宗纬斩钉截铁,“只要拿下这皇商资格,我们便是得了官家的金字招牌,地位超然!到那时,眼前这点挫折算什么?捏死济世堂,不过是顺手为之!将来,就算将他们整个吞并,也绝非不可能!”
贺元礼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扬眉吐气、将仇人踩在脚下的那一天,兴奋得难以自抑。但他旋即想到现实,担忧道:“爹,可我们还在停业整顿期间,若是上面派人下来了……”
贺宗纬摆了摆手,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从容:“宋知州那边,为父等会自会过去拜会。无非是多许些好处,让他行个方便,暗中允许我们为‘迎接核查’做些准备。在这霖安城,还没有我贺家摆不平的官!整顿之名可以挂着,但该做的事,一样不能少!”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现在要做的,是给我把眼睛擦亮!上面派谁来,何时来,皆是绝密。你这几日,动用所有眼线,盯紧霖安城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行踪低调、气度不凡的生面孔!这皇商资格,必须是我贺家的囊中之物!绝不容有任何闪失!明白吗?”
“是!孩儿明白!孩儿一定办到!” 贺元礼强忍着激动和疼痛,连声答应,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贪婪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