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家出来,踏上那条新修的、黑油油的沥青路,心里头那股热乎劲儿还没散干净。路灯已经亮起来了,黄黄的光晕照在路上,把我们一家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路修得是真平整,走起来脚底板软乎乎的,不像以前走山路,深一脚浅一脚,硌得脚疼。
妈妈的眼睛还红着,时不时回头望一眼镇子方向,那里灯火通明,热闹劲儿好像还能顺着风飘过来似的。爸爸闷着头走在最前面,烟头的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暗。小九和小娴牵着手,跟在我旁边,俩人都没精打采的,不像来的时候那样蹦蹦跳跳了。
我心里也空落落的,手插在棉袄口袋里,紧紧攥着小长英给的那个红发夹。外婆家的白金炉真暖和,酸菜鱼真香,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感觉真好……可再好,那也是别人家。我们的家,还得往这黑黢黢的山里头走。
快到寨子口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站在路边,旁边还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走近了一看,咦,这不是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龙吗?
五姑和幺叔是奶奶最小的两个孩子,比爸爸小不少。五姑好像瘦了好多,扎着个马尾辫,脸上带着点愁容。幺叔则有点吊儿郎当的,嘴里叼着根烟,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着什么。
“五姑!幺叔!”小九眼尖,先喊了出来。
爸爸也看到了他们,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小姝,小龙?你俩咋在这儿站着?不回家?”
五姑看见我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二哥,二嫂,你们是也从平萍外婆家回来了?”她叹了口气,用下巴指了指寨子方向,“不想进去那么早,在门口透透气。”
幺叔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没好气地说:“透啥气?是怕进去就被咱妈逮住!烦死了!”
妈妈走过去,关切地问:“咋了这是?大过年的,站风口上多冷啊。”
五姑扯了扯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棉外套,声音低低的:“二嫂,你是不知道……我跟小龙,是真不想回来过年。”
五姑和幺叔今年收完玉米,就被奶奶像催命一样催着出去打工了。才去了广东几个月,厂里的活儿刚上手,钱还没攒下几个,奶奶的让爷爷写信,一个封一个,非要他们回来过年。说不回来,就是不孝,就是不想着这个家,在信里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妈那个人,你们还不知道?”幺叔愤愤地踢了下脚下的石子,“嘴上说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热闹,实际上呢?就是想着过完年,地里的菜籽要收了,玉米要种了,硬把我们留下干活!年年这样!去年过完年,我和五姐想着早点去广东上班,妈死活不让,说家里忙,缺劳力。结果呢?忙活大半年,挣那点钱,还不够买化肥农药的!”
五姑也红着眼圈接话:“就是!在厂里干活,累是累点,可一个月好歹能见着现钱。在家里,累死累活,钱都捏在妈手里,想买件像样的衣服都难。今年我俩本来商量好了,就不回来了,在厂里加班还能多挣点钱。我们打电话到冉家小卖部,妈去接起电话,在电话里又哭又骂,说我们翅膀硬了,不要她了……我们……我们实在是没办法。”
听着他们的话,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五姑和幺叔年纪都不算大,五姑还没嫁人,幺叔也还没成家,正是想在外面闯荡、挣钱的年纪。可奶奶……她好像总想把儿女们都拴在身边,守着那几亩地。大伯三叔四叔他们成了家,拖家带口的,跑不远。这最小的五姑和幺叔,就成了她最想抓住的劳力。
爸爸沉默地听着,又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妈妈叹了口气,拍拍五姑的肩膀:“妈也是年纪大了,想儿女都在眼前……可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她也该理解理解。”
“理解啥呀!”幺叔梗着脖子,“她就是自私!只想她自己!二哥,你们以前在家的时候不也一样?妈啥事不紧着大哥三哥他们家?轮到我们小的,就得听话,就得牺牲!”
这话好像戳到了爸爸的痛处,他猛地吸了口烟,没说话。气氛一下子有点沉闷。
五姑和幺叔的身影显得很委屈,有点倔强,又有点无奈。他们不想回来,可又不敢不回来。回来了,又怕被奶奶扣下,走不了。这个年,对他们来说,恐怕不是团圆,而是又一个挣脱不开的枷锁。
站了一会儿,寨子里传来几声狗叫,还有隐隐约约的电视声。天彻底黑透了,风也更冷了。
“走吧,总得进去。”爸爸把烟头踩灭,拎起地上的行李,“大过年的,站外面像什么话。妈要是问起来,就说路上车耽误了。”
五姑和幺叔互相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也只好拎起他们那简单的行李,磨磨蹭蹭地跟在我们后面,往寨子里走。
走进寨子,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户上贴着崭新的红窗花,空气里飘着炖肉的香味,偶尔还能听到小孩放鞭炮的嬉笑声。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可看着走在前面的五姑和幺叔那垂头丧气的背影,我心里却觉得,这热闹和年味儿,好像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团圆年,是被奶奶一个又一个电话,“催”回来的。这个年,能过得好吗?我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我们的山洞虽然冷清,但至少是我们自己愿意待的地方。可五姑和幺叔,他们想待的地方,又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