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鹰嘴崖的山洞里,暖得不像话。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妈妈擀的面条,软和又筋道,汤里飘着油花,我们呼噜呼噜吃得满头大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爸爸带来的糖果,甜得齁嗓子,可我们含在嘴里,都舍不得一下子嚼碎。小芳咿咿呀呀地在爸妈膝头爬来爬去,笑得眼睛眯成两条缝。灰姑娘和花姑娘趴在火塘边,肚皮吃得滚圆,懒洋洋地打着盹。大黄和大黑守在洞口,耳朵却朝着洞里,偶尔摇一下尾巴。
这景象,我在梦里想过无数回,可真的发生了,反倒觉得像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不踏实。生怕一眨眼,这暖烘烘的热闹就散了,又剩下我们几个,对着冷灶空锅。
吃饱喝足,收拾了碗筷,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洞里安静下来。爸妈看着我们,眼神软软的,带着心疼,也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我知道,该来的话,总要说的。
果然,妈妈搂着小芳,轻轻拍着她的背,叹了口气,开口了,声音柔柔的,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
“平萍,小九,小娴……”妈妈看看我们,又低头看看怀里玩累睡着的小芳,“有件事,爸妈得跟你们商量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小九和小娴也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妈妈。
“是关于小芳的。”爸爸接过话,声音低沉,“过一两天……你四叔也要回来。”
四叔?那个脾气又倔又小气扒拉的四叔?我愣了一下。
“你四叔去年……唉,”爸爸摇摇头,脸上露出些无奈,“他打跑了你四婶,一个人是出去找了一段时间,身上钱也快花完了,后来他跑去浙江找活干,找到我们,说了他的难处。一个大男人哭的稀里哗啦的,说又要当爹又要当妈的,还要挣钱,实在顾不过来小芳。把小芳扔给你奶奶,他……他在那边,又认识了一个兴义山里的女人,那女人是离过婚的,俩人……就这么搭伙过上了。这次,他们是一起回来的。”
妈妈接着说道:“小芳……毕竟是你们四叔的亲闺女。以前是没办法,托给你们奶奶照看,可奶奶她……”妈妈没再说下去,但我们都知道奶奶是啥样人。“现在你四叔回来了,还成了个新家,按理说,小芳……得还给他。”
“还给他?”我猛地抬起头,声音有点发颤,“妈!小芳跟着我们好好的!奶奶根本不管她,要不是我们把她偷……把她带出来,她可能早就……”我说不下去了,想起去年小芳在奶奶家冻得小脸发青、饿得直哭的样子,心里像针扎一样。瘦的皮包骨头,差点就…
“姐说得对!”小九也急了,梗着脖子说,“四叔他自个儿都顾不好,还能带好小芳?他那个新找的女人,谁知道是啥样人?万一对小芳不好呢?”
小娴没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我的胳膊,眼圈已经红了。
妈妈的眼圈也红了,她拉过我的手,手心粗糙却温暖:“妈知道,妈都知道!你们心地善良心疼小芳,把她当亲妹妹带这么长时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的。“可……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啊。你们自己还是孩子,住在这山洞里,日子过得这么难,再拖着个小不点儿,以后咋办?你马上要上初中了,一走就是一天,小九小娴能看得住她吗?再说,你四叔那边,毕竟是她的亲爹,法律上……咱也说不过去啊。”
爸爸一直沉默着,这时重重地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你四叔那个人,是有点小气,脾气也犟。可小芳是他闺女,这个变不了。他现在成了家,总得试试。咱们……不能一直这么扣着孩子不放。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说?你奶奶那边,肯定又要闹翻天。”
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火塘里柴火的爆裂声和小芳均匀的呼吸声。我心里乱成一团麻。爸妈说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带着小芳,确实难。上学、干活、找吃的,哪一样不得分心?万一她磕了碰了,病了痛了,我们怎么办?四叔再不好,他是亲爹,他要把孩子要回去,天经地义。
可是……一想到要把小芳送走,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从那么小一点点,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到现在会咿咿呀呀叫“姐”,会摇摇晃晃追着灰姑娘跑,会在我怀里撒娇……这么长时间,我们几乎是拿命在护着她。她早就成了我们的一部分,成了这个山洞里不可缺少的一分子。把她还给那个小气、脾气不好的四叔,还给那个不知底细的“新四婶”?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不舍得!
“爸,妈,”我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哽咽着,“能不能……等过了年再说?让小芳……跟我们一起过个团圆年,行不行?”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拖延办法。至少,让我们再多陪她几天。
妈妈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一把将我搂进怀里,用力点头:“好,好孩子……过了年,过了年再说。”
爸爸没说话,只是又装了一袋烟,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那一夜,山洞里的温暖好像被戳破了一个洞,冷风丝丝地往里钻。我躺在草铺上,听着身边小芳香甜的呼吸声,看着她熟睡的小脸,怎么也睡不着。把她送走?这个念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心口上。
团圆年……这个我们盼了那么久的团圆年,还没开始,就好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小芳的归处,成了横在我们家面前,一道又难又疼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