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几个小的照例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那张黑黢黢的木头桌子,围坐着二舅舅、幺舅舅,还有难得没躲出去的幺舅妈。桌上摆着一盆不见油花的酸菜汤,一碟干瘪的炒洋芋片,还有几个糙米饭团子。
我和小长艳、小长英、小红,一人捧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的饭粒硬邦邦的,像是昨夜的剩饭用水泡开了。我们缩在灶房最里头的墙角,挨着冰冷的土墙根蹲下,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减小存在感,默默地扒拉着碗里没啥滋味的饭。
屋里气氛本来就沉得很。二舅舅一直阴着脸,呼噜噜地喝汤,声音响得吓人。幺舅舅埋头吃饭,眼皮都不抬一下。幺舅妈眼神躲闪,吃得飞快,像是想赶紧吃完躲开。
不知道为啥,二舅舅突然就把筷子“啪”一声拍桌上了,声音大得我们都吓得一哆嗦。
“这他妈吃的是猪食吗?”他眼睛一横,就瞪向外婆。外婆正端着一小碗汤,还没喝一口,被他吓得手一抖。
“天天就是酸菜洋芋,老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钱呢?死老婆子你把钱藏哪儿去了?”二舅舅唾沫星子乱飞。
外婆嘴唇哆嗦着:“哪…哪还有钱…上次卖包谷的那点,不都给你…”
“放屁!”二舅舅猛地站起来,身子撞得桌子一晃,“肯定被你这老不死的偷偷塞给那个丧门星了!说!是不是又拿去贴补你那个好儿媳了?啊?”
他嘴里的“丧门星”就是还在里屋躺着的二舅妈。自打上次被砍刀逼回来,二舅妈身子一直没好利索,加上怀娃反应大,基本起不来床。
“没有…华强,你咋能这么想…金花那样,买药的钱都没有,我哪还有钱…”外婆试图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没有?鬼才信!”二舅舅根本不听,火气像是被油泼了,蹭蹭往上冒,“我看你就是欠收拾!老子一天不打,你皮子就痒痒!”
幺舅舅终于抬了下头,皱着眉说了句:“二哥,少说两句,吃饭呢。”
“吃个屁!”二舅舅正在火头上,连幺舅舅一起骂,“滚一边去!没你的事!再啰嗦连你一起揍!”
幺舅舅脸色变了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猛扒了两口饭,不再吭声。幺舅妈更是吓得缩起了脖子。
二舅舅转回头,指着外婆的鼻子骂,各种难听的脏话像倒脏水一样泼出来,骂外婆偏心,骂她老不死,骂她攒着钱不给儿子花。
外婆被他骂得浑身发抖,老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碗都端不稳了。
我们墙角这几个,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我手里的破碗变得千斤重,根本咽不下去。
突然,二舅舅像是疯魔了,猛地双手抓住桌子边缘,大吼一声:“吃!我让你吃!”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猛地一发力!
“哗啦——哐当——!”
整张桌子被他一下子掀翻了!
桌上的盆盆碗碗全飞了起来,酸菜汤泼了一地,溅得到处都是,洋芋片、饭团子滚落在泥土里,粗瓷碗碟摔得粉碎,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我们都吓傻了,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外婆“啊”地惊叫一声,看着一地的狼藉和浪费的粮食,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捶着胸口哭道:“作孽啊!真是作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哭!哭你娘的丧!”二舅舅不但没消气,反而更暴躁了。他眼睛通红,四处一扫,猛地冲到灶台边,一把抄起那根手腕粗的烧火棍!
那棍子一头还带着黑灰。
他提着棍子,几步就跨到外婆面前,劈头盖脸就打下去!
“老子叫你哭!叫你藏钱!叫你偏心眼!”
“啪!”一棍子打在外婆抬起格挡的胳膊上。
“哎哟!”外婆痛叫一声,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
“天打雷劈的畜生啊…你怎么能打妈啊…”外婆一边躲一边哭骂,声音凄厉。
“打的就是你!老不死的!”二舅舅骂得更凶,下手更狠,棍子啪啪地落在外婆的背上、肩膀上。
幺舅舅站了起来,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却最终只是别开了脸,拳头攥得紧紧的,却没上前。幺舅妈早就躲到门边去了,一脸惊恐地看着。
我看着外婆蜷缩着挨打,哭得那么惨,她花白的头发都散了,粘着泪水和灰尘。那棍子好像不是打在她身上,是打在我的心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把手里的破碗往地上一扔,饭粒撒了一地。我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下子扑到外婆身上,用自己瘦小的后背挡住她。
“不准打外婆!”我尖叫着,声音都在抖。
二舅舅根本没停手,反而骂得更难听:“小杂种!滚开!连你一起打!”
“啪!”又一棍子下来,结结实实打在我的后背上,火辣辣地疼,我咬紧了牙才没叫出来。
“啪!”又一棍子扫到我挡着的胳膊上,立刻就是一道红棱子,疼得我眼泪瞬间就冒出来了。
但我死死抱着外婆,就是不松开。外婆想推开我,哭着喊:“萍萍你走开!走开啊!让他打我这个老不死的!”
我不管,就是抱着她,用身子护着她。棍子一下下落下来,我背上、胳膊上疼得钻心。我心里怕得要死,浑身都在抖,但就是不肯让开。
小长艳她们在墙角吓得哭出了声。
“畜牲!畜牲啊!”外婆一边哭一边骂,“天老爷你开开眼啊!雷公劈死这个连妈都打的畜牲啊!我们到底造的什么孽,你要这样对我们啊!分家!你们不是要分家吗?分啊!我还有什么能给你们?就这条老命了!你拿去啊!”
外婆哭得撕心裂肺,字字泣血。
幺舅舅终于像是被骂醒了点,或者是觉得太难看了,上前两步,拉住了二舅舅又要挥下去的胳膊:“二哥!够了!真要打出人命吗!”
二舅舅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铜铃,狠狠甩开幺舅舅的手,指着地上的外婆和我骂道:“好!好!你们都是一伙的!老子还不伺候了!”
他把烧火棍往地上一扔,骂骂咧咧地踹开门,出去了。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外婆压抑的哭声和我抽气的声音。
我这才感觉到背上胳膊上疼得厉害,火燎一样。
幺舅舅看着一地狼藉和我们,脸色难看地站了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也扭头出去了。幺舅妈早就溜得没影了。
只剩下我们祖孙俩,还有角落里吓坏了的三个妹妹,对着满地的碎片和冰冷的酸菜汤。
外婆抱着我,摸着我胳膊上的红印子,哭得更伤心了:“我苦命的萍啊…疼不疼啊…外婆没用…外婆对不起你啊…”
我摇摇头,想说不疼,可是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是靠在外婆怀里,感受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还在因为哭泣而颤抖。
墙角的妹妹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围着我们,小声地哭着。
天慢慢黑了下来,灶房里没有点灯,又冷又暗。地上的污秽和碎片还没收拾,散发着酸馊的气味。
这个家,好像也跟着这破碎的碗碟一起,碎得拼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