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入了冬的河水,一天天冻得梆硬,还带着扎人的冰碴子。
自打二舅妈李金花进门,这家里的天就没晴过。二舅舅赵华强那点因为要娶媳妇才装出来的样子,没撑过三天就现了原形。不,比原来更混账了。
以前他是驴脾气,点火就着,骂骂咧咧。现在倒好,成了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还是裹着屎尿的那种,炸开来又臭又脏。
三天两头,那间新房子里就得闹腾一场。有时候是为针尖大点的事,比如饭煮硬了、菜咸了;有时候根本没啥由头,就是二舅舅在外面喝了点猫尿,或者单纯看什么都不顺眼,回来就拿二舅妈撒气。
摔碗砸盆那是常事。骂声更是能掀翻房顶。
“丧门星!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子看见你就晦气!”
“干点活磨磨蹭蹭!吃闲饭的东西!”
“还敢顶嘴?看老子不抽死你!”
有时候还夹杂着推搡和闷响,还有二舅妈极力压抑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哭泣和求饶声。
每回闹起来,我们都吓得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小长艳她们脸白得像纸,大气不敢出。我更是怕得要死,因为二舅舅的火气,随时都能烧到我这个“外人”身上。
外婆呢?她像是被抽干了水的河滩,一天比一天干瘪,脸上的皱纹又深又密,眉头就没松开过。她劝过,骂过,甚至哭求过,可二舅舅混起来六亲不认,连外婆都敢顶撞:
“我的婆娘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少管闲事!”
“老不死的!要不是你非要给我张罗,我能娶这么个晦气货?”
“带着个外姓小杂种赖在我家,还有脸说我?”
那些话,像淬了毒的刀子,专门往人心窝子上捅。外婆被他呛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最后往往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捂着胸口,佝偻着背走开,那背影看着都快碎掉了。
幺舅舅还是老样子,屁事不管。听见隔壁打骂哭喊,他就皱皱眉,叼着烟袋锅子躲到院门外去,或者干脆蒙头睡大觉,好像那闹腾声是催眠曲。幺舅妈可就精神了,手里抓把瓜子,倚在门框上,耳朵竖得老高,眼睛滴溜溜转,嘴角撇着,那表情说不出是看热闹还是幸灾乐祸。有时候还会阴阳怪气地嘀咕两句:“啧啧,真能闹腾…”“新媳妇脾气也不小嘛,都不忍着点…”
这个家,真是鸡飞狗跳,没一刻安宁。
天越来越冷了。早晚的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们都穿上了厚厚的破棉袄,裹得像个球,可还是冷,手脚总是冰凉的。
我在这个家里,更像是个多余的影子。二舅舅看见我,十个眼神里有九个是嫌弃,一个是怒火。
“呆头鹅!滚远点!挡老子道了!”
“瞅你那蠢样!吃饭都能掉米粒!浪费粮食!”
“外姓的小杂种,白吃我家的饭!”
他动不动就骂,有时候火气上来了,抬手就打。巴掌、笤帚疙瘩、鞋底子,逮着什么用什么。我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我不敢哭,越哭他打得越狠,骂得越难听。
他最爱骂的就是“外婆带外孙女,不要脸,老不死的”。好像我和外婆是这个家的罪人,是趴在他身上吸血的虫子。
外婆有时候会偷偷把我拉到一边,撩起我的衣服看看身上的伤,眼圈红红的,用手轻轻摸着,嘴里喃喃地骂:“那个天杀的…畜生啊…”可她也没办法,她老了,压不住那个混账儿子了。她只能更小心地看着我,尽量让我躲着二舅舅走。
家里的气氛比天气还冷。每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弄出点动静,就招来那尊凶神。
二舅妈李金花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脸上没了刚来时候的那点红润,总是苍白的,眼神怯怯的,带着惊惶。她干活更卖力了,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好像想用这个来换取一点安宁。可没啥用,二舅舅想找茬,怎么都能找到。
她偶尔会和外婆悄悄说两句话,声音低低的,带着哭音。外婆就叹着气,拍拍她的手,也说不出的啥安慰的话来。有时候,她看到我挨骂挨打,眼神里会流露出一丝同病相怜的悲哀,但也很快低下头,不敢多看。
深秋的破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里嘎吱嘎吱地响,听着就萧条。院墙根下的草早就枯黄冻僵了。太阳就算出来,也是白晃晃的,没什么热气。
我们整天缩着脖子,揣着手,在家里尽量找个不惹眼的角落待着。心里那根弦总是绷得紧紧的,不知道下一场风暴什么时候会来,会砸在谁头上。
二舅舅那骂骂咧咧的声音,就像这寒冬里的冷风,无孔不入,吹得人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
“老不死的!”
“呆头鹅!”
“一窝傻子!”
这些声音,和呼啸的北风混在一起,成了这个冬天最刺骨、最难熬的背景音。日子好像望不到头,就这么一天天在寒冷和恐惧里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