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ctory！”
硕大的金色胜利字母几乎要从屏幕里喷薄而出，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电子凯歌，将整个昏暗的房间短暂地点亮。
陆小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椎，软成一滩烂泥，深深陷进那张饱经风霜的懒人沙发里。
他随手将那个被掌心汗水浸得有些发黏的游戏手柄扔到一边，任由它在地毯上弹了两下。
肾上腺素正在缓慢退潮，那种熟悉的、如同被掏空般的疲惫与虚无感，如约而至地席卷了全身每一个细胞。
凌晨一点三十分。
他偏过头，望向那扇从未拉上过窗帘的落地窗。
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像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用无数闪烁的LEd屏幕和广告牌，将这座不夜城的夜空粗暴地染成一片诡异的、介于深紫和铁锈红之间的浑浊色泽。
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只有永恒的光污染，执着地试图照亮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却又徒劳无功。
一个大大的哈欠不受控制地涌上，眼角被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
陆小凡揉了揉眼睛，正准备爬起来关掉所有电源，结束这平平无奇又操蛋无比的一天，把自己像尸体一样埋进卧室那片还算干净的床铺里。
“咚！咚咚！”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急促、短硬，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瞬间划破了屋内的宁静。
陆小凡准备起身的动作僵在半空，眉头不耐烦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个时间点，除了王皓那个把蹭吃蹭喝奉为人间正道、把他的公寓当成深夜食堂分店的胖子，还能有谁。
“妈的，真把老子这儿当seveneleven了……”
他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一句，拖着两条仿佛灌了铅的腿，趿拉着人字拖，慢吞吞地朝门口挪去。
他甚至懒得从猫眼里确认一下，毕竟，惊喜这种东西，早就在他付完上个季度的房租后，就从他的人生词典里彻底删除了。
怀着一种“迟早有一天要把门锁换成指纹的”怨念，他拧开了门把手。
门外楼道那盏声控灯惨白刺眼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手挡了一下。
光晕散去，门口站着的，却不是他想象中那个满脸堆笑、手里可能还拎着两瓶啤酒的胖子。
是两个男人。
陌生的男人。
他们都穿着便服，夹克配牛仔裤，看不出任何身份标识。
但那股子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与这条充斥着外卖味和陈年油垢气味的老旧居民楼走廊格格不入的肃杀气息，却比任何制服都更具压迫感。
为首的男人约莫三十出头，理着一个精神到近乎凶悍的板寸，脸部线条如同刀削斧凿般硬朗，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此刻正用一种不加掩饰的偏见，将陆小凡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目光最终落在他那件印着“禁止思考”卡通咸鱼图案的t恤上时，那人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拉了一下，透出明显的不屑。
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则显得规矩许多，面孔方正，神情严肃，眼神里满是教科书般的警惕，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陆小凡？”为首的男人开了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硬，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陆小凡的大脑还在游戏胜利的余韵中漂浮，嘴巴已经先一步完成了应激反应。
“找我谈商业代言？先说好啊，价格不便宜，而且我只接不含‘脱发’、‘失眠’、‘肾虚’关键词的产品。”
男人显然没有心情欣赏他的幽默，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他面无表情地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皮夹，在陆小凡眼前干脆利落地一晃。
封皮上，烫金的国徽在昏暗的楼道灯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
“市刑侦支队，赵伟。”
“有几个问题，需要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标准流程手册上复印下来的一样，公式化，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温度。
那一瞬间，陆小凡脸上残留的倦意和轻浮，如同被冷水泼过的炭火，瞬间熄灭。
他愣了零点五秒。
随即，一抹招牌式的、贱兮兮的笑容又重新爬上了他的脸庞，像是给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新通上了电。
“警官，误会了，误会了。我最近可是良民中的战斗机，遵纪守法界的模范标兵。”
他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头开始数：“黄灯没闯过，垃圾按时分类了，就连下载的学习资料都及时清理了多余的马赛克，怎么也够不上劳动您二位深夜大驾光临吧。”
他顿了顿，眼睛一亮，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夸张表情。
“哦，我知道了！是社区送温暖对不对？慰问我们这种燃烧自己、照亮城市夜生活Gdp的优秀熬夜青年？有米面粮油吗？或者直接发现金也行，我不挑。”
赵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眉心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办案多年，最讨厌的就是和这种油嘴滑舌的嫌疑人打交道。
在他看来，任何在警察面前抖机灵的行为，都等同于心虚和挑衅，无一例外。
他不打算再在这种无聊的语言游戏中浪费任何一秒钟，决定直击要害，撕开对方那层故作轻松的伪装。
“顶级网红安娜失踪案。”
赵伟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案发前四个小时，你在‘热点直击’App上，对她的直播预告发表过一条评论。”
他死死盯着陆小凡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微表情的变化。
“还记得吗？”
陆小凡脸上的笑容没有变，甚至弧度都没有丝毫的走样。
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懒散的桃花眼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是沉入深海的锚，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得，还是来了。
那句不过脑子的吐槽，终究还是变成了引火烧身的麻烦。
他脸上的表情缓缓松弛下来，透出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无奈。
他缓缓举起双手，摆出一个夸张的投降姿势，耸了耸肩。
“行吧，聊聊就聊聊。协助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嘛。”
他的目光在两位警官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赵伟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上，一脸诚恳地补充道：“不过警官，我能申请换条裤子吗？这条沙滩裤穿了三天了，松紧带都快没弹性了。等会儿万一掉下来，就有碍观瞻，影响市容了。主要吧，我怕上了你们的车，把我这三天的生活气息，熏到真皮座椅里去，那可就洗不掉了。”
这场气氛严肃的执法行动，就这么被他搅和成了一场荒诞的即兴喜剧。
赵伟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点了点，算是默许。
陆小凡转身回屋，赵伟和另一名警员小张一左一右地跟了进来，像两个沉默的门神，一进门就占据了最有利的观察位置，将他夹在中间。
他们的视线快速扫过这个杂乱却并不肮脏的单身公寓。
客厅里，巨大的电竞显示屏还亮着，旁边的桌上堆着几个外卖餐盒；沙发旁，一摞摞关于逻辑学、犯罪心理学的专业书籍和几箱没拆的快递纸箱堆成了小山；墙角，吉他安静地立着，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气息的空间，颓废与自律，懒散与专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共存着。
陆小凡无视了他们审视的目光，径直走向卧室，从衣柜里扯出一条还算干净的牛仔裤。
就在他单脚站立，笨拙地往裤腿里套的时候，他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手机是静音模式，但在昏暗中，亮起的屏幕格外醒目。
是一条新短信的预览。
发信人是钱波，内容短得不能再短，只有五个字：“需要帮忙吗？”
陆小凡套裤子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的停顿，仅仅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赵伟的视线似乎正朝手机的方向飘了过去。
他慢悠悠地穿好裤子，然后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门，走到茶几边。
“哎呀，差点忘了穿袜子。”
他弯下腰，身体正好挡住了赵伟的视线，假装在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翻找袜子。
趁着这个空当，他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了一下，没有点开细看，而是直接长按，选中，然后点击了删除。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被他寻找袜子的动作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他抓起一双看起来颜色还算匹配的袜子，坐回沙发上，慢条斯理地穿上，然后抬头，冲着两位警官露出一个无辜的笑脸。
“好了，两位长官，随时可以出发，为人民服务。”
老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像是得了老年痴呆，反应迟钝。
总要等他们的脚步声走出了好几步远，那盏昏黄的灯泡才懒洋洋地亮起来，投下几个被拉得又细又长的鬼魅般的影子，然后又在他们身后匆匆熄灭，将一切重新还给黑暗。
下到三楼和二楼之间的缓步台时，赵伟腰间的对讲机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小赵，人带到了吗？”
是李建国沉稳中略带疲惫的声音。
“报告李队，刚接到人，正准备返回。”赵伟扶着耳麦，压低声音迅速回答。
“嗯。注意方式方法，他目前只是……”
李建国的话说到一半，背景音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被人强行压抑下去的抽气声，细小得如同针尖划过玻璃。
随即，他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协助调查。别搞得太紧张。”
陆小凡走在最前面，那声被刻意掩盖的异响，却像一根精准制导的细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耳膜。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乱。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他的嘴角，悄然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一辆黑色的、挂着普通牌照的大众轿车，安静地停在楼下最阴暗的角落里，像一只收敛了所有攻击性的蛰伏甲虫。
陆小凡非常配合地拉开车门，自觉地坐进了后排中间的位置。
赵伟和小张随即一左一右地坐了进来，将他牢牢夹在中间，不留一丝缝隙。
“砰”的一声，车门沉重地关上，将他和那个充满懒散气息与自由空气的小窝，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车内，只剩下沉默和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鸣。
风暴的旋涡，终于还是蛮不讲理地，将他这叶原本在边缘漂泊的小舟，卷入了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