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西偏殿的后窗敞着，初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卷进来，吹拂着苏晚棠额角细碎的绒发。
窗外那片新划拨的“御前药田”尚是黄泥裸露，几把崭新的锄头倚在墙角，无声宣告着未来的辛劳。
此刻，苏晚棠只觉得腰眼深处一阵阵发酸，仿佛那未垦的土地已提前压在了她的脊梁骨上。
眼前，一行只有她能见的金色小字正幽幽浮动：【劳损预警：建议五禽戏‘鹿抵’式舒缓腰脊肌群】——这“养生提示系统”活像个甩不掉的唠叨婆子。
她正对着虚空，不甚标准地比划着那模仿麋鹿抵角的姿势，试图驱散那份僵直时，殿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
李德全那张圆润含笑、法令纹深刻的脸出现在门帘处，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他手中托着的朱漆描金盘里，那枚象征“承恩雨露”的绿头牌，翠色欲滴，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显得格外刺目。
“给苏贵人请安。”李德全甩了甩马蹄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脸上是训练有素的恭谨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万岁爷今儿个又翻着贵人的牌子了。您看，是预备着凤鸾春恩车，还是……照旧？” 他尾音拖得微长，带着点心照不宣的试探。
侍立一旁的茯苓和白芷瞬间绷紧了身子。
白芷尤其紧张，自那日窥见林婉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她对任何来自外界的动静都如惊弓之鸟，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苏晚棠深吸一口气，压下腰间的酸楚，面上却瞬间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苍白与虚弱，眉宇间更添了几分医者的凝重与忧心。
她并未直接答话，而是莲步轻移，行至靠墙的紫檀雕花书案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拉开一个抽屉，珍而重之地取出了一本……装帧极其考究的绢面册子。
册子封面是素雅的月白色软缎，以工整馆阁体写着：《女子月信养生十忌详解（附气血双补药膳秘方）》。
她双手捧着册子，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回李德全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敛衽礼，一双剪水秋瞳盈满了恳切与无奈：
“李谙达辛苦。”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气弱，“烦请谙达将此拙作呈予陛下御览。非是晚棠不识天恩浩荡，实乃……女儿家每月总有那‘癸水至’的几日，关乎根本，丝毫马虎不得。古训有云：月信之时，需避风寒，忌劳碌，远……房帷之事。若稍有违逆，轻则气血两亏，形容枯槁，重则恐伤及胞宫，有碍……皇家子嗣绵延啊！”
说到最后，她语带哽咽，以帕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将一个为龙体圣嗣殚精竭虑却又力不从心的柔弱妃嫔，演绎得入骨三分。
李德全捧着那本沉甸甸的《十忌》，嘴角几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又是月信？他记得清清楚楚，上次用这借口推拒侍寝，也才将将半月！这位苏贵人的月信……莫不是按着节气轮转的？
他心中腹诽，面上却纹丝不动，只觉手中这绢册仿佛重逾千斤，正是苏贵人那固若金汤的“咸鱼堡垒”的城门钥匙。
他躬着身，声音平板无波：“贵人一片丹心，老奴定当……一字不差，禀明圣上。”
然而，他那双老练世故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小厨房的方向——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当归特有药香和鸡肉鲜甜的馥郁气息，正霸道地钻过门帘缝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殿内，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苏晚棠目光流转，早已洞察他的心思，立时向茯苓递了个眼色。
茯苓心领神会，利落地从暖窠中捧出一个豆青釉暗刻缠枝莲纹的温盅，揭开盖子。
霎时间，金黄油亮的汤水映入眼帘，几颗饱满的红枣沉浮其间，几片当归舒展如云，腾腾热气裹挟着扑鼻的浓香，瞬间将方才那点推拒的尴尬冲得七零八落。
“陛下宵衣旰食，龙体乃江山社稷之本。这盅当归红枣煨鸡汤，最是温补气血，驱寒养元。烦请谙达辛苦，务必请陛下趁热用了，方不负……臣妾一点微末心意。” 苏晚棠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她拒绝侍寝，全然是出于对天子龙体无微不至的关怀，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李德全的目光在那盅勾魂夺魄的鸡汤和手中那本“月信宝典”之间逡巡片刻，最终，御前大太监的职业本能（以及对那碗汤的深切向往）压倒了心中的嘀咕。
他再次躬身，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理解”：“贵人思虑周详，体恤圣躬，老奴……这就去复命。”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温盅，与那绢册一同捧好，转身退出殿门。帘子落下前，一句极低、却足以让殿内人听清的嘟囔飘了进来：“……这月信……半月一回？苏贵人这身子，真真是……独一份儿的金贵……”
茯苓死死咬着下唇，肩膀抖得像风中落叶，白芷也忍不住以帕掩口，方才的紧张气氛被这盅鸡汤和李德全的“独一份儿”冲得烟消云散。
苏晚棠望着那晃动的门帘，抬手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腰眼，心中默念咸鱼保命真言：侍寝大伤元气，熬汤滋补气血。
陛下啊陛下，鸡汤它不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