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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将紫禁城的重重宫阙吞没。东厂提督府邸深处,一间守卫森严的卧房内,却烛火通明,映照出一片冰冷的寂静。

沈玠猛地从榻上坐起,额际冷汗涔涔,单薄的寝衣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瘦削而肌理分明的背脊上。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如同风箱般拉扯,那双平日里深邃阴鸷的眼眸,此刻却涣散着,充满了未散的惊悸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又是那个梦。

冰冷刺骨的验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草药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模糊而狰狞的人影逼近,手持闪着寒光的器具。无尽的屈辱与撕裂般的剧痛…还有那双眼睛——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属于当年主持他净身仪式的老太监那双浑浊却透着精明与冷漠的眼睛,在梦里却异常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探究的意味……

一个模糊而沙哑的声音在梦境深处回荡,如同毒蛇吐信,戛然而止,却留下了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沈玠用力闭上眼,手指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褥,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不仅仅是梦中的幻痛,就连旧日伤处的疤痕也仿佛活了过来,开始隐隐作痛,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又像是被冰冷的针尖反复穿刺。

这种源自身体最深处的残缺与创伤,是他所有权势、威严、冷酷外壳之下,最无法磨灭、最脆弱不堪的底色。

(残缺之躯…卑贱阉奴…)

(何存妄念…怎敢玷污…)

强烈的自卑与自我厌弃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白日里在永寿宫,宜阳公主那看似平静却暗含疏离的询问,此刻与噩梦交织在一起,反复鞭挞着他的神经。她越是关心他的伤势,他越是无法忍受自己这具破损污秽的身体曾暴露于她关切的目光之下。

任何一丝可能触及这个秘密的风险,都足以让他陷入极致的恐慌和暴戾。

他掀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那团因恐惧和自卑而燃烧的暗火。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深夜的寒风吹拂在他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望着远处重重宫墙的轮廓,那座华丽的牢笼里,禁锢着他唯一的光。

(殿下…)

想到宜阳,心口的刺痛竟盖过了伤处的幻痛。他知道自己白日里的表现糟糕透顶,那拙劣的掩饰定然加重了她的疑心。可他别无他法。他不能让她触碰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

任何可能失去她的风险,他都无法承受。

这一夜,对沈玠而言,注定无眠。而无形的危机,却已借着夜色,悄然滋生。

时值初夏,沈玠生辰。

若在往年,这不过是权阉私底下收受孝敬、门庭若市的日子,虽煊赫,却未曾真正摆到明面上。然而今岁不同往日,沈玠于御前舍身挡箭、中毒濒死又奇迹般生还,更借机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其权势已臻极致,真正到了“九千岁”亦不足形容其威势的地步。皇帝特许,群臣战栗,这生辰宴,竟办得比以往要隆重许多。

沈府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六部九卿、勋贵皇亲,无一不至。即便本人因故无法亲临,也必遣家中最重要之子侄,携上厚礼,毕恭毕敬前来道贺。那礼单之长,珍宝之稀罕,早已逾越臣子本分,甚至有御制之物掺杂其中,触目惊心。唱礼之声悠长不绝,每报出一件稀世奇珍,都引得宾客心中暗颤,对那位深居府内、伤势未愈便已执掌生杀大权的沈督主,敬畏更深一层。

宴设于沈府正厅及延伸出的巨大暖阁内,珍馐美馔如水般呈上,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人人脸上都堆着热切的笑意,奉承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

“督公能逢凶化吉,实乃天佑,更是我朝之福啊!” “督公劳苦功高,匡扶社稷,今日华诞,下官等略备薄礼,聊表敬意,望督公笑纳。” “如今朝野清平,全赖督公殚精竭虑,真乃国之柱石!”

溢美之词充斥耳际,然而端坐主位之上的沈玠,苍白的面容上却无多少喜色。他穿着一身玄色缂丝蟒袍,外罩一件紫貂皮大氅,依旧难掩清减与病气。伤势未愈,让他难以久坐,背脊却挺得笔直,维持着无可指摘的威仪。唇色很淡,眼神深邃如寒潭,偶尔掠过席间,那冰冷的审视意味便能让被扫视之人瞬间噤声,冷汗涔涔。

他对这些谄媚逢迎漠不关心,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极其隐晦地,飘向宴席角落那一桌皇室女眷所在之处。那里,宜阳公主正安静地坐着,偶尔与身旁的宗室女伴低语几句,大多时候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杯盏,或是远处的歌舞,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淡淡倦意。

今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梳着简单的发髻,簪着几枚珠花,在这满堂锦绣辉煌中,算得上素净,却依旧难掩其清丽容光。落在沈玠眼中,便是这喧嚣浮华里唯一能让他心绪稍宁的净地。

(群臣贺的是咱家手中的权柄,滔天的权势……捧得越高,他日摔得越碎。这些言语,虚伪又肮脏。)他心中冷笑,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玉扳指上摩挲。(唯有殿下……殿下能来,便是给了天大的脸面。她的一点关切,才是真。)

他见她似乎对一道精致的点心多看了两眼,便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侍立身后的心腹太监立刻躬身凑近。沈玠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沙哑而疲惫。

不多时,那碟点心便被太监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宜阳公主面前的小几上,附耳低语了几句。宜阳微微一怔,抬眼望向主位方向,正对上沈玠迅速收敛回、却仍残留一丝未曾化尽温和的目光。她唇瓣微动,最终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谢过,却没有去动那点心。

沈玠的心,因她这一眼而稍稍提起,又因她的疏淡而无声落下。他收回目光,指尖蜷入微凉的袖中,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

(咱家碰过的东西……她终究是嫌脏的吧……)

恰逢一位勋贵举杯上前,满面红光地高声奉承:“督公功高盖世,威震海内,实乃国之栋梁,陛下肱骨!下官敬督公一杯,祝督公福寿绵长,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已是极大的僭越,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玠身上。

沈玠眼底掠过一丝厌烦,却并未发作,只是缓缓端起面前的玉杯。杯中是他惯常饮的、太医署特意调配的温补药酒,色泽暗红,气味辛涩。他重伤初愈,本不宜饮酒,但此情此景,不得不浅尝辄止。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咱家只是陛下家奴,蒙陛下信重,为朝廷尽忠罢了。诸位大人言重了,这‘千岁’之言,万万不可再提。”

他轻抿一口药酒,辛辣之气冲入喉管,引发一阵压抑的低咳,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旧伤处仿佛被这酒气牵引,隐隐作痛起来,尤其是阴雨天气留下的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感,此刻愈发清晰。他强自忍耐下去,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勋贵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讪讪笑着饮尽杯中酒,不敢再多言。

宴席继续,但气氛因沈玠方才那句“家奴”的自称和明显冷淡的态度,稍稍降温,众人言辞更加谨慎起来。

就在这时,宜阳公主身旁的宫女悄然上前,将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锦帕呈给沈玠身边的内侍,低声转达:“殿下说,见督主似有不适,若需拭汗,可暂用此物。”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帕子呈给沈玠。

沈玠猛地一怔,几乎有些失态地看向宜阳的方向。她并未看他,正微微侧头听着身旁一位郡主的说话,侧脸线条柔和,耳垂上一枚小小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他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伸出手,动作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接过那方帕子。触手柔软,带着极淡的、她身上特有的清雅馨香。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一捧易碎的雪,又或是一缕抓不住的风。

(殿下……看见了……她还在意……)

巨大的、几乎能淹没所有理智的狂喜瞬间涌上,冲刷着因伤痛和喧嚣带来的疲惫与阴郁。这方帕子,比起满堂奇珍异宝,于他而言重逾千斤。

可他随即又感到一阵深切的自卑。他的手,因常年执笔批红、也曾沾满血腥而略显粗糙;他的身份,是残缺的家奴;他周身似乎都萦绕着诏狱的阴冷和东厂的戾气……这方洁净的、带着她气息的帕子,被他这般握着,是否也是一种玷污?

他竟不敢真的用它拭汗,只是愈发用力地攥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片刻的温暖与关切牢牢锁进掌心,嵌入骨血之中。

宴席终了,宾客们怀着各种心思恭敬告退。沈玠强撑着的威仪终于泄去一丝,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伤处的钝痛也更加鲜明。他拒绝了心腹的搀扶,自己慢慢走回书房,那方帕子依旧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未曾松开分毫。

回到值房,烛火重新点亮,驱散了些许孤寂。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终于缓缓摊开手掌,将那方素帕珍而重之地置于书案之上,就着烛光,细细地看。帕角绣着一株小小的、不甚精致的兰草,显然是主人闲暇时随手绣着玩的,却让他看得痴了。

良久,他才极其小心地将帕子叠好,收入一个紫檀木盒中,那里面已然放着几件同样微不足道、却被他视若性命的物什——一片她多年前遗失的、早已干枯的花瓣,一枚她赏赐下来的、已经不再使用的旧笔搁……

(殿下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终究……还是有一丝怜悯予我。)

这丝怜悯,便是支撑他在这无边权势和黑暗中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甜美的毒药。

突然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随即是心腹档头压低的声音响起:“督主。”

沈玠眼底的微弱暖意瞬间消散,重新被冰冷的锐利取代。他抬眸,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进。”

心腹档头推门而入,快步走近,躬身递上一份密报,声音压得更低:“督主,京郊皇庄那边传来消息,当年净身房退休的老太监刘宝,近日常在酒后胡言乱语,吹嘘当年旧事。其中……多次提及一桩‘陈年旧事’,语焉不详,但几次都隐约指向……宫中某位位高权重的大珰,言语间颇为蹊跷,似涉及……身世隐秘。”

沈玠的瞳孔骤然收缩。

“刘宝?”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触动。

“是。就是他。他似乎经济窘迫,又嗜酒如命,嘴上便少了把门的。但因所说之事过于惊悚离奇,听者多以为他醉后呓语,未曾当真。只是……属下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腹档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暗中观察着沈玠的脸色。

沈玠的面容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明明灭灭,方才因宜阳一点关怀而泛起的微弱暖意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惯有的冰冷漠然,以及一丝极深的、被触动逆鳞般的阴鸷。

宫中位高权重的大珰?身世隐秘?

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足以在他此刻敏感多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如今的地位,看似稳如泰山,实则步步惊心。朝野上下明着奉承背后咒骂者不知凡几。任何一点关于他出身的流言蜚语,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讦他的利器,甚至动摇他权力的根基——皇帝那本就脆弱的信任。

更何况,这涉及他最深的自卑与痛处——他那不堪的、刻意被遗忘的地方。

他缓缓向后靠进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人心尖上。

“具体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暴怒更令人胆寒。

“断断续续,听得不真切。似乎……提及什么‘‘阴差阳错’……什么没有验身……还有……‘净身房里的蹊跷’……每次说得都不尽相同,但总绕不开这些词。”档头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因他提及了宫中大珰,属下不敢怠慢,特来禀报。”

“没有验身……”沈玠轻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这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杀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抬起眼,目光如淬了毒的冰刃,看向心腹:“知道该怎么做了?”

档头浑身一凛,立刻躬身:“属下明白。立刻派人盯死刘宝,控制所有听过他胡话的人。查明他所有社会关系,以及……他近日是否接触过特殊之人。”是酒后失言,还是有人刻意利用这老太监的嘴散播谣言,必须查清。

“要干净,要快。”沈玠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血腥味,“在他吐出更多‘故事’之前,让他永远闭上嘴。若真是有人幕后指使……撬开他的嘴,找出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是!督主!”档头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退下,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沈玠独自坐在昏暗的光线里,面容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方才生辰宴上的喧嚣奉承,宜阳赠帕带来的短暂慰藉,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密报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他伸手,缓缓按向旧伤所在的位置,那里正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他不久前那场濒死的经历。权力顶峰之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而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现有地位、可能让他失去目前仅有的、能“守护”宜阳资本的因素,都必须被彻底铲除,哪怕只是一丝微不足道的谣言。

尤其是,涉及他那永远无法磨灭、耻辱的根源。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宜阳公主那双清澈又带着无奈的眼眸。

(殿下……若您知道……若您知道咱家这肮脏底细……是否会更厌弃?)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带来一阵尖锐的恐慌,旋即被更深的偏执和黑暗覆盖。

(不……不能让殿下知道)

他重新睁开眼时,里面已是一片毫无波澜的死寂,唯有袖中那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拳,泄露了丝毫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门外寂静的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仿佛一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前兆。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权势之巅,暗流,已悄然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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