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房的岁月,在尘埃、墨臭与无声的排挤中缓缓流淌。沈玠已习惯了每日最早到,最晚走,将那些堆积如山的陈旧档案逐一清理、归类、擦拭。他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件事:在文书房沉默地劳作,以及在永宁殿短暂却珍贵的习字时光。
这日午后,阳光勉强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棂,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沈玠正踩在一个高高的脚凳上,小心翼翼地掸拭书架顶层的积灰。那些灰尘厚重得仿佛有了实体,轻轻一碰便如同灰色的雪崩般簌簌落下,呛得他喉头发紧,只能极力压抑着咳嗽,生怕惊扰了屋内其他几个正偷懒打盹或低声闲聊的内官。
腹部的旧伤因长时间的仰头伸展而隐隐作痛,但他早已学会忍受这种程度的不适,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杂乱却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李太监那从未有过的、带着谄媚和惊慌的嗓音:“哎哟!掌印爷爷!您老人家怎么亲自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真是折煞奴婢们了!”
屋内所有懒散的内官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瞬间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收敛起所有散漫的神情,一个个垂手躬身,屏息凝神,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惶恐。
司礼监掌印太监徐世杰?
沈玠的心猛地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慌忙从脚凳上下来,由于动作太急,牵扯到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眼前微微一黑,但他立刻稳住身形,如同其他人一样,深深低下头,躬下身去,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徐世杰,内官之首,皇帝的大伴,就连王振那般嚣张的人物,在其面前也要收敛颇多。对沈玠而言,这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他甚至不曾想过有机会亲眼见到。此刻,这位巨宦竟会驾临这被遗忘的文书房角落?
沉重的脚步声踏入房内,一股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沈玠用眼角余光瞥见一双簇新的玄色官靴停在了不远处,靴尖上用金线绣着精致的云纹。
“咱家随意看看。”一个略显低沉、带着几分慢条斯理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听说这儿近来整理了不少旧档?”
“是是是!”李太监的声音谄媚得几乎滴出水来,“托掌印的福,奴婢们日夜不敢懈怠,尤其是近来新来的几个,还算勤勉…”他一边说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沈玠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徐世杰并未接话,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地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内官都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沈玠感到那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虽然短暂,却让他如同被冰水浇透,从头顶凉到脚心。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湿漉漉地贴在内衫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他死死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抠进掌心,用轻微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不能出错…绝对不能在此刻出错…不能给殿下丢人… 殿下为他争取到这个机会,他若是在掌印面前失仪或出错,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苦心?这个念头如同最有效的镇静剂,压下了他心中翻涌的惊惧。
徐世杰踱了几步,随手从身旁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了两页,指尖便沾了一层灰。他不动声色地合上册子,递还给旁边战战兢兢的李太监,淡淡道:“陈年旧物,打理起来是费功夫。”
“是,是,掌印明鉴。”李太监连连哈腰。
徐世杰的目光再次扫过,最终落在那排沈玠刚刚擦拭过的书架上。与其他地方相比,那里显然整洁了许多,虽然书籍档案依旧陈旧,但至少灰尘已被清理,一些散落的卷宗也被大致归拢。
“这排,是谁整理的?”徐世杰看似随意地问道。
钱太监一愣,连忙道:“回掌印,是…是新来的沈玠。”他侧身,将身后的沈玠让了出来。
沈玠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再次深深躬身:“奴婢沈玠,参见掌印。”
他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打量,仿佛要剥开他的皮囊,看清内里的魂魄。时间仿佛变得极其缓慢,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沈玠?”徐世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咱家似乎有点印象。王振那儿过来的?”
“回掌印,是。”沈玠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极力维持着平稳,不敢泄露一丝颤抖。
“哦?”徐世杰拖长了音调,听不出喜怒,“从西厂到文书房,倒是换了个天地。可还适应?”
“回掌印,奴婢愚钝,蒙殿下不弃,赐此机会,唯有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天恩。”沈玠的回答谨慎至极,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舌尖斟酌过数遍才吐出,将一切缘由归于“殿下恩典”,绝口不提自身。
徐世杰看着他始终低垂的头颅和恭顺到极致的姿态,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他踱到那排书架前,忽然问道:“弘治十五年,关于江南织造局呈送宫内缎匹的稽核簿册,可能找到?”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涉及具体年份和事件,显然超出了简单打扫的范畴。李太监在一旁脸色微变,这等陈年旧事,具体归档在哪,他哪里记得清楚?
然而,沈玠却并未立刻回禀找不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极力回忆。他虽识字不多,但记忆力极好,且对经手整理过的物品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空间记忆。他记得自己似乎在清理最里面那个书架底层时,看到过一批贴着“织造”字样的厚册子。
“回掌印,”他小心翼翼地回答,声音依旧卑微,“奴婢…奴婢识字不多,无法确认簿册名目。但奴婢记得在丙字列最下层,靠右数第七格内,有一批册子,封签样式与织造相关之物类似,年份…奴婢无法辨认,但按其堆放顺序,似是弘治朝中后期的档案。或…或可在其中查找?”
他一番话说得磕绊,皆因自身缺陷而显得底气不足,但所指方位和推断却条理清晰,直指关键。
徐世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身后一个小内侍立刻依言快步走向丙字列书架,蹲下身查找片刻,果然捧出了几本厚册,查看后回禀:“掌印,确是弘治朝江南织造相关的档案,十五年的簿册应就在其中。”
屋内一片寂静。李太监和其他内官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玠。这个不识字的小子,竟真的找到了?
徐世杰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沈玠的目光更深了些。他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
“若咱家要查嘉靖初年,宫内瓷器采买的明细与损耗记录,该从何处着手?”
“奴婢…奴婢整理时见过一批记录器皿的册子,多存放在壬字列,按器型分类,采买与损耗似有分册…具体年份,需…需请识字的公公查验…”
“去年各地藩王进贡的礼单副本,归档在何处?”
“礼单类档案似乎统一归在癸字列,按年份和藩地存放…去年…应在最外侧…”
沈玠一一回答,虽因不识字而无法精确到具体册子,但他总能根据记忆,说出大致的方位和归档规律,思路清晰,并非胡乱猜测。
徐世杰问完,不再开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始终不敢抬头的年轻内官。卑微到极致的姿态,沉静无波的眼神(虽然他低着头,但徐世杰能感受到那份沉静),以及在这种紧张情况下依旧能保持条理和敏锐的头脑…这确实不应只是个普通的、只会干脏活的西厂番子。太子殿下特意打招呼让他“照看”,永宁殿那位小公主又如此上心…倒是有趣。
良久,就在沈玠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外衫,腹部的隐痛也因持续紧张而加剧时,徐世杰终于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倒是个肯用心的。”
仅仅一句模棱两可的评价,却让旁边的李太监大大松了口气,连忙赔笑附和:“掌印说的是,这小子虽然蠢笨,干活还算踏实…”
徐世杰却没再理会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所有人心头一松,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巡视终于结束。
然而,徐世杰走到门口时,脚步却微微一顿。他并未回头,只是侧过脸,用那平淡无波的嗓音吩咐了一句,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明日起,调他来咱家直房外伺候笔墨。”
话音落下,不止是李太监,屋内所有内官都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房外伺候笔墨?! 那可是离掌印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虽说只是个外间伺候的,可能连掌印的面都少见,但那是司礼监核心之地!是多少入宫几十年的老内官熬都熬不去的体面地方!比起这暗无天日、毫无前途的文书房,简直是一步登天!
这沈玠…何德何能?就因为他刚才答上了几句话?
无数道混杂着震惊、嫉妒、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玠身上,几乎要将他洞穿。
沈玠自己也完全懵了。巨大的冲击让他头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反应。去掌印直房外伺候?这…这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理解范围。巨大的惶恐瞬间淹没了方才那一点点因为答上问题而产生的微末欣慰。
徐世杰并未等待任何回应,说完便抬步离开了文书房,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彻底远离,文书房内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李太监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混杂着谄媚、嫉妒和一丝后怕,他走到依旧僵在原地的沈玠面前,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和蔼”:“沈…沈老弟?哎呀,真是没想到啊!竟是入了掌印爷爷的眼!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们文书房的老弟兄啊!”
其他内官也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恭维或酸溜溜的话,仿佛之前那些排挤和嘲讽从未发生过。
沈玠却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神里没有欣喜,只有巨大的、沉甸甸的茫然与恐惧。
直房…掌印… 那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更高也更危险的旋涡中心。 殿下…殿下可知此事? 他去了那里,又会面临什么?
他只觉得那只无形的大手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比在文书房时更加用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明日…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永宁殿的方向。 今日的习字时辰,似乎变得格外遥远而迫切。他急需见到那轮皎月,唯有在那片清辉之下,他才能找到一丝方向,才能压下这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