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紫禁城内的桃花灼灼盛开，然而这份春意，却全然被永宁公主萧宜阳的及笄之礼所夺去了光芒。
及笄，意味着女子成年，对于皇家公主而言，更是意义非凡。皇帝萧靖禹与皇后周氏对这位嫡出的幼女宠爱非凡，其典礼规模远超常制，极尽隆重奢华，几乎动用了半副銮驾，以示恩宠。
从清晨起，整个皇宫便沉浸在一种盛大而喜庆的忙碌之中。永宁殿更是装饰得如同瑶台仙境，锦缎铺地，宫灯高悬，鲜花环绕。宫女太监们穿着崭新的宫装，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
沈玠身着司礼监特派的青色葵花团领衫，早早便来到了典礼区域的外围。徐世杰给了他一份“美差”——负责协理永宁殿外围至御花园一带的安保巡查。这差事既能让他近距离感受到典礼的氛围，又不会真正踏入核心区域，触碰那些他不配触碰的贵人。
他面无表情地指挥着几名小火者和侍卫，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可能藏匿隐患的角落，声音冷厉，不容置疑：“眼睛都放亮些！殿下典礼，关乎天家颜面，若有丝毫差池，惊扰了贵人或仪典，仔细你们的皮！提头来见！”
下属们被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司礼监威势和冰冷戾气的气场所慑，个个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
然而，无人能窥见，沈玠那看似冷硬的外表下，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吉时已到，礼乐大作。钟磬清越，笙箫悠扬，庄严隆重的乐章响彻云霄。帝后鸾驾亲临，文武命妇、宗室皇亲按品阶盛装列席，环佩叮当，衣香鬓影，场面浩大恢宏，尽显天家威仪。
沈玠按刀立于一处汉白玉石栏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人群，投向那万众瞩目的焦点。
宜阳公主出现了。
她身着皇室公主及笄礼专用的翟衣，深青色的质地上织着繁复华丽的雉鸟纹样，边缘滚着金线，庄重无比。头戴九翚四凤冠，珠翠环绕，璀璨夺目，垂下细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平日里灵动娇俏的少女，此刻被华服珠宝包裹，显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仪与高贵。妆容精致，眉眼如画，唇点朱丹，在阳光下，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之中，光彩照人，不可方物。
沈玠的呼吸骤然一窒。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见过殿下许多模样——娇憨的、嗔怪的、关切的、认真的…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如此遥远而神圣的模样。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云端之上的天之骄女，受万千宠爱，享世间荣华。
司礼官高声唱喏，仪式一项项进行。皇后亲自为她加上最后一支象征成年的金簪，皇帝陛下看着爱女，眼中满是欣慰与宠爱，亲自赐下封号“宜阳”的金册金印，又额外赏赐了良田千顷，珠宝无数，恩宠之隆，令人咋舌。
百官命妇纷纷跪拜朝贺，声音如山呼海啸：“恭贺宜阳公主殿下及笄之喜！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玠随着人群一同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冰冷的石砖硌着他的膝盖，却远不及他心中万一的冰冷与刺痛。
周围传来低低的议论声，是那些有幸观礼的官员在窃窃私语，声音里充满了艳羡与赞叹：
“宜阳殿下真是风华绝代，愈发出众了！”
“陛下和娘娘真是将殿下捧在心尖上啊…”
“是啊，不知将来哪位俊杰能有幸尚主，花落谁家…”
“听闻几位国公家和侯府都已暗中递了话，怕是很快就要热闹了…”
“花落谁家…” “尚主…”这些字眼如同最锋利的针，一根根扎进沈玠的耳朵，刺入他的心脏。他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浑然不觉疼痛。
殿下…合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尊贵的夫婿，显赫的姻缘，幸福美满的人生… 而非…而非与他这样一个卑贱的、残缺的、活在阴沟里的阉奴，有丝毫的瓜葛…
他觉得自己如同暗夜里最见不得光的老鼠，侥幸窥见了天上皎洁的明月，不仅玷污了那份圣洁，更生出了不该有的、肮脏而绝望的贪恋。巨大的罪恶感和自卑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几乎要窒息。
典礼终于在一片繁复隆重的仪式中礼成。帝后起驾回宫，宾客也逐渐散去。接下来，便是送往永宁殿的贺礼环节。
各宫妃嫔、宗室亲王、文武大臣乃至京中勋贵府邸，送来的贺礼如同流水般被抬入永宁殿。奇珍异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几乎堆满了偏殿。
宜阳已换下繁重的翟衣，穿着一身较为轻便的宫装，坐在正殿主位上，接受着众人的恭贺。她脸上带着得体却略显疲惫的微笑，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似乎兴致缺缺，只是略略扫过，便让春桃登记入库。
其中，不乏一些暗示着求亲意味的礼物。某国公府送来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赤玉鸳鸯；某侯府献上的是一支并蒂海棠镶宝金步摇；还有送来的织金锦缎，寓意着“锦绣良缘”…
嬷嬷和宫女们看着这些，脸上都带着暧昧和欣喜的笑容，低声议论着哪家公子才貌双全，与公主最为相配。
宜阳听着，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随手拿起手边的一盏蜜水喝着，目光有些游离。
就在这时，春桃捧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走了过来，神色有些迟疑：“殿下，这是…沈玠沈内官…送来的贺礼。”她声音压得低，似乎觉得这份礼物与其他相比，太过微不足道。
宜阳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道：“拿来我看。”
春桃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支木簪。材质只是普通的黄杨木，但雕工却极其精细奇巧——簪身被雕成了缠绕的藤蔓状，线条流畅自然，而在藤蔓之上，竟巧妙地凸出一小截含苞待放的桃花蓓蕾，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绽开，花心处还镶嵌着一粒极小却晶莹剔透的粉色碧玺，画龙点睛。
这木簪谈不上多名贵，却处处透着用心与别致，与那些珠光宝气的贺礼相比，反而显得清新脱俗。
宜阳拿起那支木簪，在指尖轻轻转动，看着那精细的雕工和那粒小小的粉色碧玺，目光停留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许 的好奇与欣赏。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人是怀着怎样小心翼翼的心情，在灯下一刀一刀雕刻出它的形状…
“倒是…别致。”她轻声说了一句，并未像对待其他礼物那样随手放下，而是对春桃道，“收在我妆奁里吧。”
“是。”春桃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应下。
这一切，并未逃过一直强忍着心痛、奉命在殿外指挥清点贺礼入库的沈玠的眼睛。他看到她对其余珍宝的漠然，也看到了她对那支木簪多停留的几眼。
然而，这并未给他带来丝毫欣喜，反而让那股绝望的自卑达到了顶峰。
他送出的，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倾注了无数个夜晚心血的东西，可在那满殿珍宝面前，依旧是如此寒酸可笑，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殿下终将嫁人，离开这重重宫阙，拥有她的驸马，她的人生。 而他，只会被遗忘在这深宫的阴影里，如同尘埃。
心中的绞痛，远胜于身体受过的一切伤痛。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向殿内，声音冷硬地对下属吩咐：“加快清点速度，核对账目，不得有误！”他必须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贺礼清点接近尾声，人群也逐渐散去。宜阳终于得以从正殿中脱身，准备回寝殿休息。她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殿门，目光无意间掠过庭院
恰好，沈玠正抬头指挥着两个小火者搬运一箱沉重的贺礼。四目相对，在空中短暂交汇。
宜阳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低垂着、掩饰着所有情绪的眼睛里，此刻竟未来得及完全掩藏住那汹涌的、复杂的、充满了痴迷、绝望、痛苦与卑微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溺水之人望着遥不可及的彼岸之光。
她微微一怔，脚步顿住了。
沈玠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恢复成那个恭谨卑微的内官模样，躬身退到一旁，让出道路。
宜阳看着他那几乎要缩进尘埃里的姿态，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方才那惊鸿一瞥中的复杂情绪，让她有些困惑，有些…莫名的心悸。
但她并未多想，只以为是典礼繁琐让他劳累过度，加之身份差距带来的压力所致。她收回目光，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内殿。
沈玠久久地躬着身，直到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后，才缓缓直起身。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他一片冰冷的内心。
殿下… 应是天上明月，皎洁无瑕，永悬苍穹。 而他，只是泥泞中的尘埃，能偶尔仰望，已是奢求。
云泥之别，如同天堑，永不可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