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场由封大脚“荣归故里”引发的闹剧。
最终,以一记响亮的耳光收了场。
“啪!”
封二看着自己那状若疯魔,还在嘶吼着要跟王昆拼命的儿子,又怕又气。
猛地扬起那布满老茧的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在了封大脚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又重又响!
封大脚当场就被打懵了。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也见了血。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爹,但那股疯劲儿,总算是被打散了几分。
“你给我醒醒!”
封二指着不远处,那座盘踞在山坡上如同堡垒的王家大院。
“拼命?你拿什么跟人家拼?!”老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人家现在,是小汽车进,高头大马出!
手底下几十号人,几十条崭新的快枪!
一句话,就能让县城里的大官给他办事!你呢?你有什么?就你这辆破驴车吗?!”
“人家盖的院子,比宁老财家的还大三圈!
院墙高得跟城墙一样!人家随手赏给下人的钱,都够咱们家吃上一年!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人家家里的老婆,现在有四个!个个都跟天仙似的!
现在更是儿女双全,有了香火!你呢?
你日思夜想的绣绣,早就是人家的大夫人了!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你就是个贩私盐的!在人家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你还想去拼命?你去送死还差不多!”
封二也是急了,根本顾不上话语间对儿子的伤害了。
就算气成傻子,也要比送上门白白送死要好。
封大脚果然大受打击,他停止了挣扎。
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瞬间瘫软了下去。
跪坐在冰冷的地上,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是啊……
自己拿什么跟人家比?
彻底,绝望了。
……
封大脚的“衣锦还乡”,就这么虎头蛇尾的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成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好些穷汉开心的跟过年似的,活该啊!老子这么穷,凭什么就让你富裕?
贩点私盐,赚了几个大子,嘚瑟成啥样?
那让你显摆,是不是也要成为第二个王昆?!那老子们,岂不是更苦逼,更没盼头了?
大脚不知道大家的心理,但知道别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
他想找人喝酒,想找人诉苦。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跟他一起从外面闯荡回来的“好兄弟”——郭龟腰。
然而当他提着一瓶,从包裹里翻出来的、准备孝敬老爹的好酒,敲开郭龟腰家的门时,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郭龟腰只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一脸的歉意和疲惫。
他可是个十足的滑头!
他今天在村口,可是亲眼见识了村民们对王昆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也听说了王昆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
他生怕自己跟封大脚,这个已经被王昆彻底踩在脚下的“失意者”,走得太近。
万一传到王昆耳朵里,惹恼了村里那尊真神,那他以后还想不想在天牛庙村混了?
所以生意归生意,回到村里还是保持点距离才好。
“哎呀呀,是大脚哥啊!”郭龟腰打着哈欠,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真是抱歉,兄弟我这一路赶回来,实在是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正准备躺下歇着呢。
要不……改天?改天我一定请你喝好的!”
说完,不等封大脚再开口,“砰”的一声,就把门给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封大脚提着酒瓶,愣在门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
塑料兄弟靠不住,封大脚只能想到了村里另一个和他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
他从家里切了半斤腊肉,又提着那瓶被郭龟腰拒绝的酒。
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村外田埂上,铁头那个四面漏风的破棚子里。
棚子里,铁头正裹着一床破旧的棉被,躺在草堆上,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破棚子四处漏风,又只喝了一碗照映人脸的糊糊汤,实在是有点抗不住。
“大脚?”
“铁头!”
两个同样被现实生活狠狠修理过的“难兄难弟”,一见面,四目相对,百感交集。
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几杯辛辣的闷酒下肚,酒精麻痹了神经,也放大了心中的委屈和不甘。
两个二十出头、本该是血气方刚的大男人。
竟在这荒郊野地的破棚子里,一个抱着酒瓶,一个捶着地面,抱头痛哭起来!
“呜呜呜……凭什么啊……老天爷不公啊……”
“他王昆……不讲兄弟义气……他发达了……就忘了本……他多吃多占……不给咱们这些穷人留活路啊……”
他们痛斥着世道的不公,痛骂着王昆的“背信弃义”。仿佛所有的不幸,都是王昆一个人造成的。
就在两兄弟哭得正伤心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不远处一个干枯的草垛后面,一个尖嘴猴腮的村里闲汉,正竖着耳朵,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闲汉听完,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眉开眼笑的表情。
他猫着腰悄悄地退走,然后拔腿就往村里跑。
一路小跑,直奔那座气派非凡的王家大院!
他要去告密!
他要去用这个消息,去王昆王老爷那里,讨个赏钱!
……
王家大院,书房里。
王昆正靠在舒服的太师椅上,听着左慧汇报酒坊最近的账目。
当那个告密的闲汉,被管家带进来,添油加醋地将封大脚和铁头在棚子里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学了一遍后。
王昆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
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左慧倒是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当家的,这两个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要不要……”
不得不说,左慧这娘们进了过费家被攻打后,变的心狠手辣了许多。
王昆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
他只是淡淡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锃亮的、能晃花人眼的现大洋。
“叮”的一声,扔在了那个告密的闲汉脚下。
“赏你的。滚吧。”
那闲汉如获至宝,捡起大洋连连磕头道谢,然后才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王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这才对左慧,说出了一句让她都感到心底发寒的话:
“两个只会躲在角落里抱头痛哭的废物,也配让我动手?”
“留着他们,比杀了他们用处更大。”
杀了他们简单,但绣绣会怎么想,银子会怎么想?
王昆也不想在乡亲们心中太暴虐。
一块大洋,对他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却足以让村里所有的闲汉,都变成他的眼睛,和他的耳朵。
他要让封大脚和铁头,这两个曾经的“主角”。
活在所有人的监视和嘲笑之下,那比直接杀了他们,要解气得多。
哼!敢到老子女人的主意?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
与王昆那云淡风轻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宁家大院里,那一片愁云惨淡。
打谷场上,秋风萧瑟。
宁可金正对着他新招募来的那三十多个所谓的“团练”,气得是肺都要炸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直了!抬头!挺胸!收腹!”
“看看你们那一个个东倒西歪、没骨头似的熊样!你们是兵!是保家卫院的兵!不是他娘的没睡醒的软脚虾!”
他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然而,台下那群所谓的“团练”,其实就是一群放下了锄头、临时凑数的庄稼汉。
他们手里拿的武器五花八门,不是自家生了锈的粪叉,就是砍柴用的柴刀。
甚至还有人直接扛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棍。
一个个站得是东倒西歪,交头接耳,毫无半点纪律可言。
快枪宁可金他也有,但纪律不训练出来,他可不敢莽撞的把枪发放下去。
不然回头给他宁大少爷一枪,他都不知道到哪哭去。
宁可金在前面喊得声嘶力竭,唾沫横飞。
他们在后面却像没听到一样,眼神涣散,一个个哈欠连天。
他们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什么保家卫院。
而是中午那顿难得的、能填饱肚子的饱饭——两合面的窝窝头,配上管够的咸菜疙瘩。
宁可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前几天在王家大院里,看到的那支护厂队的模样:
统一的黑色劲装,脚蹬锃亮的牛皮靴!
人手一支崭新的汉阳造,枪上那雪亮的刺刀,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一声令下,令行禁止,那股杀气,隔着老远都能让人心头发颤!
更可气的是,王家护厂队的人,顿顿吃的都是白面馒头配大块的红烧肉!
一天三顿,油水足得很!
再看看自己手底下这群,连窝窝头都吃不饱的“叫花子兵”……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想到这种天壤之别,宁可金心中的那股无力感和挫败感,瞬间就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一脚,狠狠地踹翻了面前的一个稻草人靶子,指着那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庄稼汉,破口大骂:
“废物!全他娘的是一群废物!饭桶!”
“看看你们那熊样!还想保家卫院?真要是土匪来了,第一个尿裤子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
操练结束,宁可金一肚子邪火,黑着脸来找老爹宁学祥。
他要钱!要粮!
书房里,气氛压抑。
“爹!再给我拨五百块大洋!”宁可金开门见山,语气急切。
“不给这帮人换上真家伙,见点荤腥,这队伍根本就带不起来!
就是个空架子!到时候真出了事,咱们家这点人,根本顶不住!”
他又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地凑到宁学祥的耳边。
说出了他刚从县城朋友那里,花了大价钱才打探到的重要情报:
“我刚收到确切消息!张宗昌的队伍,已经死灰复燃了,而且重新占领了县城!
杜春林那伙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现在县城里乱得很!咱们必须尽快恢复和青旗会的关系,多一条路,就多一条活路!
这事,也得花钱去打点!”
然而宁学祥听完,非但没有半分的紧张,反而慢悠悠地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
他一听到“钱”这个字,那两撇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他的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不行!一个铜板都没有!”
他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刻薄和吝啬:“现在能让他们顿顿吃上窝窝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还想吃肉?美得他们!一群泥腿子,也配?!”
至于青旗会的事,他更是大手一挥,一脸的不屑:
“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折腾,就自己想办法!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个子儿!
青旗会那帮人,都是些老熟人,意思差不多了。你给太多钱,反而引起他们的贪念。”
宁可金看着自己这个目光短浅、吝啬刻薄到了极点的父亲,气得是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王昆能发家,而宁家却只能守着这点家业,惶惶不可终日了。
格局!
他重重地一甩袖子,拂袖而去!
书房里,只剩下宁学祥一个人。
他根本就没把儿子说的那些军国大事、县城变天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他按时交粮纳税就行了。
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那不是他一个乡下小地主该想的事情。
而且他现在,心里火急火燎想的全是另一件,在他看来比天还要大的事。
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了一个年轻水灵的身影。
“费大肚子家那个闺女……叫银子是吧?啧啧,真是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
“听说,刚跟铁头那个不长进的穷鬼掰了……正是伤心失落、需要人安慰的时候……”
“我这把年纪,要是能娶个这么年轻漂亮、身子又干净的黄花大闺女回来,再给我生个儿子……”
他越想,心里越是像被无数只猫爪子挠过一样。
火烧火燎的,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