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大院,书房内。
一盏昏黄的油灯,将宁学祥和宁可金父子俩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父子二人,难得地对坐品茶,聊起了今天村里最大的那件新闻——
王昆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女婿,不仅又纳了个貌美的小妾,还一举得男,生下了长子!
宁学祥呷了口微烫的茶水,撇着嘴,用一种酸得能倒牙的语气,哼了一声:
“哼!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这就已经妻妾成群,左拥右抱,娶了四房了!
简直就是胡闹!不知节制!”
他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这么个败家法。
家里养着几十口子闲人,一天到晚光吃饭就要花多少钱?
金山银山,也早晚要被他给败光!”
宁可金在一旁,也跟着点头附和:“爹说的是。年轻人骤然得势,难免心性不稳,行事张扬了些。”
父子二人,嘴上虽然句句都是批判和不屑。
但那语气里,却都隐藏着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男人都懂的深深羡慕。
宁学祥又皱起了眉头,换上了一副“为女儿担忧”的表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
那个姓刘的贱妇,生下了儿子,这进门之后的身份,可就不一样了。
王昆那小子,家里现在还分得出大小尊卑吗?”
他越说越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女儿受委屈的场面。
“别回头,那贱妇仗着自己肚皮争气,生了个带把的,就爬到绣绣和苏苏的头上去作威作福!
王昆要是敢这么没大没小,我第一个不答应!”
听到这话,宁可金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他在县城里待过,见识过那些大户人家的规矩。
“爹,您多虑了。”他给老爹续上茶,摆了摆手。
“那刘氏是什么出身?我听说了,二婚头!
还是当初被她那不争气的娘家,卖到陈家去当童养媳的货色!
要不是有点姿色,王昆那小子不可能看上的。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我想王昆既然能混出现在的名堂,这点简单的道理他应该还是明白的。”
宁老财有点不同意儿子的意见,嘟囔着说道:“我这不是怕他昏了头嘛!”
“老爹你过虑了,王昆他不要面子吗?
刘氏能进王家的门,都是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怎么可能扶正?
她生的儿子,说到底,也是庶子!
跟苏苏肚子里那个,能比吗?苏苏生的,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
“苏苏怎么生的就是嫡子了?她不是老二吗?”
“爹,你不懂了吧,苏苏生下来,名义上交给绣绣养,那不就有了嫡子的名分?
姐妹俩谁带还不一样,而且只是名义上的。”
宁学祥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感慨道:
“唉,说到底啊,这传宗接代,还是得看长子嫡孙!长子,就是不一样!”
他忍不住拿自己举起了例子,追忆起当年分家时的“光辉岁月”。
言语间,充满了身为长子的优越感。
“想当年,我和你二叔分家的时候,就因为我是老大,爹就多给我分了三十亩水浇地!这就是规矩!”
就在父子二人,沉浸在宗族伦理的优越感中时。
管家刘麻子,像个幽灵似的,从门外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他将刚刚从王家那边,通过收买的下人打探到的“新妇敬茶、主母立威、家主定调”的小道消息。
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
宁家父子听完,都长长地舒了口气,相视一笑。
宁学祥笑骂道:“哼!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没被那生了儿子的狐狸精迷了心窍!
知道给绣绣她们撑腰!真是便宜他了!”
笑过之后,看着眼前这空荡荡、冷冷清清的书房,再想想王昆那边,妻妾成群,儿女双全的热闹景象……
一股无法遏制的羡慕嫉妒恨,又不可抑制地从宁学祥的心底涌了上来。
宁学祥看着自己那已经成年的儿子,突然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也太他娘的凄苦、太他娘的寂寞了!
他也想找个大姑娘,暖暖被窝啊!
一个念头,如同雨后的春笋,在他那颗早已干涸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也要续弦!
他要把村里那些还没出嫁的、或是刚刚守了寡的漂亮姑娘。
在脑子里像过筛子一样,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筛来选去,最后他的眼睛,猛地一亮!
一个堪称绝佳的、唾手可得的人选,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宁老财春心萌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直到天都蒙蒙亮,才将将的睡去。
而此时,天牛庙村口的宁静,被一阵清脆的驴蹄声和车轮滚滚声打破了。
一辆崭新的驴车,驮着好一车用油布包裹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在一片喧哗和惊叹声中,缓缓地驶入了村子。
车上,坐着两个意气风发的身影。
正是离家外出,闯荡了大半年的封大脚和郭龟腰!
两人特意换上了一身在县城里,新买的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短打扮,这可是当铺的上等品。
脸上虽然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之色。
但那股精气神,却和离家时那副颓丧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
尤其是封大脚,下巴上还特意蓄起了一圈短短的胡茬。
眼神也刻意模仿着城里那些大老板的样子,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更加深邃(他自己觉得)。
“哎哟!是大脚回来了!”
“龟腰也回来了!看这驴车!看这包裹!乖乖,这是在外面发大财了啊!”
村民们看到他们这副“荣归故里”的模样,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围了上来夸赞不绝。
封大脚听着耳边那一声声,充满了羡慕和奉承的熟悉乡音,整个人都快飘到了天上!
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他从驴车上一跃而下,从怀里掏出了一包,在城里才能买到的“哈德门”香烟。
“来来来!大伙儿都别客气!抽烟!抽烟!”
他学着城里那些大老板的派头,见人就发,动作潇洒派头十足!
看到儿子败家的模样,得到消息也赶来村口迎接的老爹封二,心疼得嘴角直抽抽。
这一包烟,都够买好几斤棒子面了!
想呵斥一句,生怕折了儿子面子,这小子又离家出走。
只能生生的忍了下去。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吹捧声中,封大脚彻底迷失了自我。
他学着那些走南闯北的大商人,将指间的香烟弹了弹烟灰。
用看似不经意、实则炫耀至极的语气,对着众人,大声说道:
“嗨!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毛毛雨啦!”
他环视一圈,享受着众人那崇拜的目光,声音又高了八度:
“不怕跟你们说句实话,我跟龟腰在外面这大半年,那可是走的南,闯的可是北!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现在这身家,怕是比村里那个姓王的,也差不到哪儿去了!”
此言一出!
原本还喧嚣无比的场面,瞬间,就是一静。
围在周围的村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的古怪。
那是一种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憋着笑的表情。
随即,不知是谁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声笑,像是一个信号。
紧接着,就是一片压抑不住,充满了快活空气的哄笑声。
封大脚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他有些恼羞成怒地吼道:“你们笑什么?!老子说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旁边一个跟他从小玩到大、关系还算不错的发小,实在看不下去了。
赶紧一把将他拉到了一边,既同情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语气,压低了声音:
“大脚哥,你……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了,让人家听了,得笑掉大牙!”
封大脚眉头一皱,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那发小长长地叹了口气。
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大半年来,王昆那如同神话一般的“光辉事迹”,言简意赅地给他学了一遍:
“……你走之后没多久,王昆就不知道从哪儿发了横财,又是建酒坊,又是买汽车,村里还有关系。
前段时间,更是在村外的碎石坡上,盖了一座比宁家大院还大三倍的豪宅!那叫一个气派!”
“……就昨天,人家刚给新生的儿子办完流水席,全村上下,白吃白喝三天!
那红烧肉,都是用盆装的!那场面,啧啧……”
封大脚听着,脸上的得意之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从涨红到铁青,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他那点靠着贩卖私盐、九死一生才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还不够买王昆一个车轮子的“身家”。
在王昆那如同神话一般、坐着火箭往上蹿的发家史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那发小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再补上那最狠的一刀:
“对了,大脚哥,还有个事……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着宁家大小姐绣绣吗?”
“她……她早就是王昆的大夫人了,连女儿都生了,刚满月没多久。”
“现在,王家一共有四位夫人了……那个新生的儿子,是四夫人生的……”
“四……四位夫人?!”
封大脚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把看不见的万斤重锤,狠狠地砸中了天灵盖!
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
日思夜想的梦中情人!
那个他曾经以为非她不娶的女人!
不仅嫁给了他最看不起、最嫉妒的男人!
甚至……还只是那个男人四个老婆中的一个?!
这比直接拿刀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一万倍!
“啊——!!!”
一股腥甜的液体,从他喉咙里涌了上来!
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彻底绷断了!
“王!昆!”
“我跟你拼了!!!”
他双眼瞬间变得赤红,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怨毒怒吼。
一把推开身边所有的人,就要朝着不远处那座气派非凡的王家大院的方向,冲去!
郭龟腰和封二见状,大惊失色。
连忙一左一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将他抱住!
“大脚!你冷静点!你疯啦!”
“儿啊!使不得啊!那是杀神啊!你去就是送死啊!”
村口,再次乱成了一锅粥。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羡慕封大脚了。
所有人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眼神里,都只剩下了同情,和一丝丝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