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穗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冰凉的杯壁贴着指尖,目光落在案上盛放的秋海棠上,耳尖却已捕捉到桂树丛后传来的轻响, 是银瓶注水的脆声,混着杜明夷谈论香饼的沉稳嗓音,心尖竟莫名一紧。
望晴见她神色微动,故意拈起一枝墨菊在指间转动,高声叹道:“这墨菊枝干挺拔,色如点漆,可惜我总拿捏不好疏密之法。若有精通此道者指点一二,便是幸事。”
京妙仪正帮着分拣花材,闻言递过一枝细叶冬青:“试试衬这个,寒枝配墨菊,正合气韵。”秦方好亦笑道:“墨菊确是难插,上次我插时,还是谢三娘子教我留三分留白才见雅致。”
谢云渺刚一点头,谢云岫已凑到望晴身边低语:“妙仪姐姐说得在理,快试试衬冬青!”
她话音刚落,桂树丛后便传来杜明夷刻意放大的声音,清晰入耳:“墨菊插花重风骨,宜疏不宜密,以细叶冬青衬底,更显清逸出尘。”
话音未落,杜明夷已借着赏桂的由头,缓步绕至树丛边缘。
他身着藏青暗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只是望见沉香榭内端坐的李穗宜时,眉宇间霎时笼上几分局促,握着木樨枝的手不自觉收紧。
望晴连忙顺话头道:“表哥果然精通!听闻你新制了‘秋露白’香饼,何不与我们说说焚香的门道?”
杜明夷的目光胶着在李穗宜的侧影上,喉结滚动片刻,声音里带着试探的温和:“焚香如识人,贵在真淳。
前番制香时,我一味追求香料繁复,反失了本味。后来才悟得,最难得的是守住初心。”
这话在旁人听来只是论香心得,纷纷赞他雅韵天成,唯有李穗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垂眸间将眼底翻涌的情绪尽数掩去,只留睫影投在瓷杯上,轻颤如蝶翼。
望晴听出话中深意,忙趁热打铁道:“表哥这话颇有见地,想来制香与插花道理相通,都怕一时失度坏了景致。
前几日我试插秋海棠,偏选了过劲的枝干,反倒折损了花的灵气,至今仍觉可惜。”
京妙仪递过一把银镊,语气平静:“选枝当观势,莫贪粗壮。”秦方好亦谦逊摆手:“不过是侥幸得法,倒是云渺插的山茶配秋海棠,艳而不俗,才是真功夫。”
谢云岫立刻接话:“那是自然,我三姐姐的手艺何时输过?”
杜明夷眸光微动,顺着话头看向案上秋海棠,声音压得更柔,却字字清晰传至李穗宜耳中:“晴儿不必懊恼。花木如人,纵有一时失度,只要真心修整,仍能复归雅致。
前番我见一株老菊遭风雨折枝,原以为难复生机,谁知细心养护数日,竟抽新枝,开得比先前更盛。说到底,是我先前太过执拗,只看表面枝节,忘了根骨未损。”
李穗宜指尖猛地一颤,花镊险些从手中滑落。她抬眼时,神色已复归清冷,目光掠过杜明夷紧抿的唇,落在他手中那枝半开的木樨上。
声音淡如秋水:“杜公子深谙养护之道。只是花木有命,强求不得。折了枝的终究是折了,纵抽新枝,旧痕也未必能消。”
说罢便低头专注插花,银镊夹着墨菊枝干轻轻转动,动作优雅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杜明夷握着木樨的手青筋微露,指节泛白,望着她纤秾合度的背影,千言万语终是咽入腹中,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缓步退回听松轩。
京妙仪端详着望晴案上的插花,暗中注意着杜明夷和李穗宜之间的暗潮涌动,缓缓颔首:“冬青衬得正好,疏密合度,颇有气韵。”秦方好连忙附和:“晴儿这手艺越发精进了!”
谢云岫凑到谢云渺身边,低声笑道:“姐姐你看,晴姐姐定是偷偷下了功夫,比先前更出色了。”众人纷纷称赞,方才的微妙气氛渐渐淡去。
听松轩内,赵昱见杜明夷归来时面色沉郁,指间还攥着那枝已显蔫态的木樨,便不动声色地用银箸夹了块桂花糕放在他案上:“这是今年头道新桂做的,配你的‘秋露白’正好,尝尝?”方才沉香榭的对话他听得真切,却也只能暗自叹息。
杜明夷抬眸看他,指尖微松,拿起香糕咬了一口,苦笑道:“香则香矣,可惜少了点回甘。”
一旁景昭、景明正啜茶,景昭放下茶盏,满脸惊诧:“竟真没想到,那李郎君便是明玥郡主!”景明亦咋舌:“郡主竟好男装之趣,当真是惊世骇俗。”
杜明夷扯了扯嘴角,将木樨搁在案上,缓缓道出前些日子李穗宜落水,他施救时才识破女儿身的经过。
赵昱一旁偶尔补充,听得景昭三人神色愈发精彩。知许抚着茶盏叹道:“霜霜已是不同寻常,竟不知这位明玥郡主更显彪悍。”
转头忽见花树丛另一侧,凌霜正陪着何家几位表姐妹赏菊,素色襦裙映着墨菊,身姿沉静,当即起身道:“我去那边看看。”说着便快步绕了过去。
“霜霜!”知许走到凌霜身侧,声音不自觉放轻,“这几株墨菊是刚从怀州运来的,比咱们先前见的品种更胜一筹。”
凌霜抬眸看他,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笑意,点头道:“花瓣更厚,色泽也正。”何家六娘见状,掩唇笑道:“凌姐姐,折郎君这是一刻不见就惦记着了。”
凌霜耳尖微热,却未显局促,瞥了何家六娘一眼,转而对知许道:“你先前说的剪秋罗种粒,若有空闲送来便是,东窗下的花畦我已叫二哥哥翻好了。”
知许连忙应下:“我明日就送过去,咱们一起栽。”又闲聊两句,见凌霜与表姐妹相谈甚欢,便转身退回听松轩。
刚落座,景昭便笑着打趣:“这才离了多大功夫,就急着去见心上人了?方才何家六娘的话,我们可都听见了。”
知许耳尖泛红,却也不避嫌,笑着回:“阿霜说东窗下能种剪秋罗,我正合计着送种粒过去。”景明也凑趣:“可不是急着?连花畦都帮着惦记了。”知许只嘿嘿笑了两声,拿起茶盏掩饰羞涩。
赵昱见杜明夷始终望着沉香榭方向出神,便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急,但郡主刚回汴京,又带着青州的气,哪能轻易松口?”
他顿了顿,“如今你既知她身份,更该拿出耐心,从她在意的事入手,总好过这般暗自焦灼。”
杜明夷闻言,收回目光看向赵昱,指尖轻轻摩挲着案上的茶盏。他沉默片刻,苦笑道:“我先前只当她是‘李郎君’,争执时从未让过半分,如今想来,是我之过了。”
赵昱拍了拍他的肩:“知晓错处便好,往后有的是机会弥补。今日宴上,先稳住心神才是。”杜明夷点了点头,目光虽仍有怅然,却多了几分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