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那片饱受战火蹂躏的村落,陈昂继续西行。他不再急于赶路,步伐沉稳,如同苦行僧般丈量着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所见所闻,皆化为沉淀心境的资粮,让那初成的道心在悲悯与沉静之间愈发明澈。
旬月之后,他踏入魏国境内,抵达了一座名为濮阳的边境城邑。
尚未靠近,一股异样的气氛便扑面而来。与之前途经的死寂之地不同,濮阳城外聚集了大量人群,却并非逃难而来的流民,而多是本地百姓模样的男女老少,他们携家带口,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不多的家当和粮袋,脸上带着焦虑、恐惧与不甘,却被一队队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的魏国军士死死拦在城门之外。
哭喊声、哀求声、争吵声混杂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
“军爷!求求你们!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就这点口粮了,交了赋税,我们全家都得饿死啊!”
“是啊!今年的田赋不是已经交过了吗?怎么又要征粮?还是三倍!这让我们怎么活?”
“官府告示说了!秦国大军压境,急需军粮!谁敢抗命,以通敌论处!”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骑在马上,厉声呵斥,鞭子虚挥,吓得前排百姓连连后退,“快快将粮车推到城西粮库交割!再敢聚众喧哗,冲击城门,格杀勿论!”
陈昂眉头微蹙,停下脚步,静立一旁观察。原来是魏国官府在强行征粮,而且是以备战秦军为名,行竭泽而渔之事。这些百姓显然已被逼到了绝境。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猛地跪倒在地,对着那军官磕头如捣蒜:“将军!行行好!我儿子已经被征去当兵了,生死未卜!家里就剩我和小孙子,还有这儿媳……这点粮食是我们活命的根本啊!您全都征走了,我们……我们只能等死了啊!”他身边,一个面色憔悴的年轻妇人紧紧搂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无声地流泪。
那军官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却并无多少动容,冷声道:“军国大事,岂容尔等刁民置喙?速速交粮!否则……”他眼神一厉,身后兵士立刻持矛上前一步,寒光闪闪的矛尖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人群一阵惊恐后退,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陈昂心中叹息。这就是乱世,战争机器开动之时,底层百姓的一切,包括生命,都可以被轻易碾碎,冠以“大义”之名。
他本不欲过多干涉别国内政,但见此情状,终究无法视若无睹。
他缓步走上前,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这位将军,三倍征粮,远超常理,恐非持久之道。百姓若无活路,恐生变乱,于备战亦无益处。可否向上官禀明实情,酌情减免?”
那军官正自烦躁,见一个布衣青年竟敢出头,顿时怒目而视:“你是何人?敢在此妄议国策!看你衣着,非我魏人,莫非是秦国细作?!来人,给我拿下!”
几名兵士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陈昂。
百姓们发出一阵惊呼,那老翁更是吓得脸色惨白。
陈昂身形未动,只是目光淡淡一扫。那几名冲来的兵士只觉一股无形巨力压身,如同撞上一堵气墙,顿时踉跄后退,险些摔倒,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军官见状,瞳孔一缩,知道遇上了硬茬子,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竟敢反抗官军!”
陈昂并未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继续平静道:“我非细作,只是一过路之人。见百姓凄苦,出言相劝罢了。将军职责在身,陈某理解。然,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非智者所为。强征之粮,恐不足以饱大军之日,却足以失尽民心之望。望将军三思。”
他的话语蕴含着初成道心的力量,虽不激昂,却直指人心,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周围喧闹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布衣青年身上。
那军官也被这气势所慑,又见对方身手诡异,不敢再轻易动武,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失了官威,硬着头皮道:“你…你懂什么!此乃大梁来的严令!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若完不成征粮数额,我等也要受军法处置!”
陈昂闻言,心中明了。根源在上,这些小吏军官,也不过是这架残酷机器上的齿轮罢了。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城内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名传令兵飞驰而出,高声喊道:“将军!紧急军情!秦军先锋已破边境哨卡,距濮阳不足百里!太守有令,所有征粮队即刻回城协防!紧闭四门!所有青壮即刻编入民夫,加固城防!”
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懵了所有人!
那军官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再也顾不得征粮和陈昂,嘶声大吼:“快!回城!快!”拨转马头就向城内冲去。其余兵士也慌忙跟上,哪里还管得了那些百姓和粮车。
城外的百姓先是愣住,随即陷入更大的恐慌!
“秦军来了!快跑啊!”
“进城!让我们进城!”
人群疯狂地向城门涌去,然而城门却正在缓缓关闭!守城士兵得到命令,根本不管城外这些刚刚还被他们逼迫的百姓,奋力推动城门。
哭喊声、咒骂声、撞击城门声响成一片,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被关在城外,意味着即将直面秦军的兵锋,几乎是死路一条!
陈昂看着这混乱绝望的一幕,看着那些刚刚还在为一点活命粮而哀求的百姓,转眼又要面临战争的屠刀,心中那股沉郁之气几乎化为实质。
他目光扫过那些拼命推搡城门、却徒劳无功的百姓,又看向远处烟尘隐隐升起的方向。秦军将至,这座城能否守住尚未可知,但这些被抛弃在城外的百姓,却注定首当其冲。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清明。个人之力,无法阻挡战争,也无法改变上位者的决策。但眼前之人,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他不再犹豫,身形一闪,来到城门处。守城士兵只见眼前一花,一个布衣青年已站在即将合拢的门缝前。
“滚开!”士兵厉喝,长矛刺来!
陈昂双手一分,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巨力涌出,并非伤人,而是强行将那沉重的城门推开数尺!
“想活命的,快进城!”他沉声喝道,声音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
城外百姓愣了一瞬,随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地从那门缝中涌入城内!
守城士兵又惊又怒,想要阻拦,却被陈昂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逼得无法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流涌入。
直到大部分百姓都涌入城内,陈昂才松开手,城门轰然关闭。他看了一眼城内惊慌失措、不知该往何处去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城头上那些紧张备战的士兵,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接下来的守城之战,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他没有进城,转身看向秦军来的方向,目光悠远。乱世如洪流,个人如萍草。但他的道,不应只是随波逐流。
身影一晃,他消失在原地,并未远离,而是向着城外附近的山林掠去。他打算暂留几日,一方面调息恢复(此前疏导星力消耗尚未完全复原),另一方面,也想亲眼看看这场即将到来的攻防战,看看这乱世烽火最真实的模样。
或许,在生死边缘,能更清晰地窥见人性,也更深刻地理解,何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