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温乐瑜是被窗棂上的霜花惊醒的。炕梢的位置烫得像揣了个暖炉,她迷迷糊糊往热源处蹭了蹭,鼻尖撞上块硬邦邦的东西——是陆峥的肩章。男人呼吸沉稳,军大衣敞开着,把她裹在怀里,布料上的皂角香混着淡淡的硝烟味,是她穿来这八零年代最安心的味道。
“醒了?”陆峥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像哄刚出生的小猫,“再睡会儿,天还没亮透。”他下巴抵在她发顶,胡茬蹭得她发痒,温乐瑜往他怀里缩了缩,指尖摸到他胸前的口袋,硬邦邦的——是块水果糖,昨天他从供销社换的,说给她当早糖。
隔壁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林俏炸雷似的怒吼:“沈野你个混球!把我鞋扔哪了?!”
温乐瑜吓得一哆嗦,陆峥立刻把她搂得更紧,另一只手已经摸到枕边的手电筒:“别怕,我去看看。”他披衣下床时,军靴踩在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像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外屋的景象闹得正欢:沈野光着脚在灶台边跳,一只解放鞋挂在房梁上,林俏叉着腰站在灶前,手里攥着把锅铲,额角的碎发被气得直颤:“三分钟!把鞋给我够下来,不然我把你那破烟盒全烧了!”
“烧就烧!”沈野梗着脖子犟,眼睛却瞟向房梁上的鞋,“谁让你昨晚抢我枕头?我这叫以牙还牙!”话音未落,林俏扬手就把锅铲扔了过去,沈野头一偏,铲子弹在水缸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逗得陆峥低笑出声。
“哥你别笑!”林俏扭头瞪过来,脸颊泛着红,“你看她,昨天还说要跟我比劈柴,今天就玩偷袭!”她嗓门洪亮,腰杆挺得笔直,粗布褂子的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结实的小臂——那上面还有昨天帮队里扛木头磨出的红痕,却半点不见娇弱。
温乐瑜躲在陆峥身后,偷偷拽他的衣角。她实在怕林俏这股子野劲,昨天亲眼见她一拳砸开冻住的水缸盖,当时就吓得攥紧了陆峥的手。陆峥低头瞥见她发白的指尖,伸手把她往身后藏了藏,对沈野道:“还不快把鞋够下来?仔心俏丫头真掀你灶台。”
沈野这才借着灶台的高度蹦了几下,够到鞋时还不忘嘴硬:“要不是我让着她,就她那力气,顶多劈五块砖,我能劈七块!”
“放屁!”林俏突然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昨天王大叔亲眼见我劈了十块!有本事现在去晒谷场比!”
“比就比!”
两人吵吵嚷嚷往外走,陆峥把温乐瑜抱回炕头,往她手里塞了个热水袋:“我去看看,别让俏丫头真把沈野揍坏了。”他刚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桌上有粥,是你爱吃的糯米的,灶上温着,记得舀着吃。”
温乐瑜点点头,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热水袋——这是陆峥特意找供销社王大姐换的,说她手脚凉,夜里总冻得缩成一团。穿来这八零年三个月,从最初见他就发抖,到现在闻着他的气息就安心,这糙汉的温柔,像灶膛里慢慢燃起来的火,不烈,却能暖透整个寒冬。
外屋很快传来沈野的哀嚎:“哎哟!林俏你偷袭!”紧接着是林俏的冷笑:“兵不厌诈懂不懂?”温乐瑜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正看见林俏一个利落的侧踢,把沈野踹得踉跄后退,而沈野非但不气,反而揉着屁股笑:“行啊你,这招跟谁学的?”
“我哥教的!”林俏扬起下巴,眼里闪着光,“我哥说,对付你这种混混,就得比你更野!”
“那我哥还教我疼媳妇呢!”沈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红糖发糕,塞到林俏手里,“给,你昨天说想吃的。”林俏的脸“腾”地红了,骂了句“没正经”,却把发糕掰了一半塞进嘴里,嘴角沾着糖渣,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陆峥站在晒谷场边抽烟,看着温乐瑜小口喝粥,突然把烟蒂摁灭在鞋底:“下午跟我去趟公社,王干事说给你找了个扫盲班的活儿,不用下田。”温乐瑜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她最怕下地,镰刀都握不稳,陆峥竟记在心上。
“可是……”她小声说,“我怕教不好那些婶子。”
陆峥弯腰,指腹蹭掉她嘴角的粥渍,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瓷娃娃:“别怕,你写的字好看,声音又软,她们会喜欢的。”他从口袋里摸出支钢笔,是那种最老式的英雄牌,笔帽上还刻着颗小小的五角星,“我托人在县城买的,比你那支铅笔好写。”
温乐瑜捏着钢笔,指腹划过冰凉的金属笔身,突然想起穿来那天,她在洞房里抱着膝盖哭,是陆峥举着煤油灯进来,粗声粗气地说“哭啥?天塌了有我呢”。那时他的军大衣上还沾着雪,却把唯一的热馒头塞给了她。
不远处的谷堆后,沈野正给林俏缠绷带——刚才劈砖时不小心擦破了手。林俏疼得龇牙咧嘴,嘴里却骂:“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伤都包不好!”沈野也不恼,低着头认真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包紧点才好得快,我娘说的。”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像撒了层金粉。
“陆峥哥,”温乐瑜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颤,“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陆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沈野正被林俏追着打,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麻雀。他收回目光,看着怀里人湿漉漉的眼睛,突然把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屋里走:“会。”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坚定的声响,“你胆子小,我护着;俏丫头力气大,沈野那混球正好陪她闹。咱四家,就在这院子里,把日子过成糖。”
温乐瑜把脸埋在他颈窝,闻着那让她安心的皂角香,突然笑了。穿来这八零年,错嫁的乌龙像粒意外掉进灶膛的火星,本以为会烧出场乱子,却没想到,这火星燎起的,是两簇旺腾腾的烟火——一簇是陆峥给的安稳,像炉火,暖得踏实;一簇是林俏和沈野的闹腾,像篝火,燃得热烈。
午后的扫盲班教室里,温乐瑜握着陆峥给的钢笔,在黑板上写下“家”字时,窗外传来沈野的吹嘘:“看见没?那是我媳妇!一掌劈十块砖,厉害吧!”紧接着是林俏的怒喝:“闭嘴!别耽误乐瑜讲课!”
温乐瑜回头,正撞见陆峥倚在门框上看她,眼里的笑意比灶膛里的火还暖。她低下头,在“家”字旁边,又轻轻画了个小小的太阳,阳光底下,有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高壮如松,一个娇小如芽,远处还有两个追打的身影,在尘土里扬起一串串欢快的笑声。
这错嫁的洞房惊喜,原来从不是命运的刁难,而是给了她们两朵花最合宜的土壤——一朵喜阴,得用细心呵护的暖棚罩着;一朵向阳,要靠尽情舒展的风雨养着。而那两个糙汉,早已把“宠妻”刻进了骨子里,一个把“她胆小”挂在嘴边,成了她的专属铠甲;一个把“她能打”喊得响亮,成了她的骄傲勋章。
暮色漫进窗棂时,温乐瑜看着陆峥把最后一块烤红薯塞进她手里,听着隔壁林俏和沈野抢电视的吵闹,突然明白:最好的日子,从不是按“该嫁谁”的剧本走,而是不管嫁了谁,都能把日子过成自己的模样——她可以继续做那个攥着钢笔会脸红的娇软姑娘,林俏也能永远是那个举着砖头敢叫板的野丫头,而身后的男人,会笑着说“都依你们”。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着墙上“囍”字的红光,把两对身影拉得很长。温乐瑜咬了口红薯,甜香混着暖意漫进心底,她偷偷抬眼,撞进陆峥温柔的目光里,突然想起他今早说的话——天塌了有他呢。是啊,有他们在,这八零年的风霜,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