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阿爹,本名唐仪,从生下来,就是个苦命的哥儿。
…………
唐阿爹一家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人家户,逃到清河镇上时,一家老小住在漏风的棚子里,靠着给人浆洗和缝补衣物过日子。
后来唐阿爹偶然间认识了来镇上做工的陆老三。
两个老实人相遇,也不懂什么是爱,只觉得对方性子好,人老实,适合过日子,便这般成了婚。
在生陆大树之前,唐阿爹和陆老三还有过一个儿子。
都说哥儿不好怀孕,但唐阿爹不太一样,他刚到陆家没多久,就怀了孕,生了第一个儿子,叫陆栓子。
陆老三平日要去田里和镇上干活,没有什么时间顾着家里。
唐阿爹日常被安排许多繁重的农活,看孩子的时间没那么充足。
吴老太太讨厌他们三房一家,平时更不会帮着带孩子。
后来,在陆栓子三岁时,唐阿爹去山上讨猪草时,有村里人匆匆忙忙上山来找他,说是他家的栓子掉进河里,给水淹死了。
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眼前一黑,唐阿爹手中的镰刀落地,踉跄着步子跑回家。
回到家后,唐阿爹在院子里,看见了栓子的尸体。
就……那么小一团,身上盖着白布,没有一点动静。
明明他早上离开家的时候,儿子还冲他笑,让他好好出门干活,说他在家里会乖乖的。
唐阿爹也是不放心孩子,还特意将门给关住,想着他没多久就回家,不用关多久。
老实人连哭的时候,连情绪都是收敛着的,他扑在陆栓子的身上,眼泪落得比珍珠还大颗。
他声音断断续续的道:“我早上……关好门了。”
“怎么……怎么落进水里了?”
吴老太有些心虚的撇过眼,她之前去了老三他们那个屋子,把门给打开了。
后面看着孩子离开院子,她以为是去找他阿爹去了,没放在心上。
谁知道,就这么掉进河里给淹死了。
“栓子,你睁开眼,好好的看看阿爹。”
“阿爹在这里。”
陆栓子死的时候,唐阿爹情绪控制不住的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最后,眼睛发了肿。
后来,陆家的坟头上,多了一座小坟。
那一年,唐阿爹二十多岁。
唐阿爹跪在小小的土坟前,给栓子烧着纸,泪水将地上的泥土打湿。
声音带着明显的泣音,声线颤抖着:
“阿爹是第一次当人的爹爹,不知道要怎么做,做错了很多事,没有照顾好你。”
“栓子,阿爹对不住你。”
唐阿爹也是第一次成为一个孩子的阿爹,没有人教他,该如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在自己都还一知半解的年纪里,稀里糊涂的成了阿爹,更是稀里糊涂的,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后来养了一年身体,唐阿爹又怀了陆大树,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模样皱皱巴巴,陆老三在房间里转悠着给孩子想名字。
唐阿爹低头看着眉眼同栓子的眉眼十分相似的孩子,轻轻出声: “叫大树吧。”
“好好长大,好好做人。”
要长成一棵健康强壮的大树。
有第一个孩子的事情在前面,这一次,唐阿爹自己对孩子照看得紧,他无论去哪里,都不敢再叫陆大树一个人独自在家。
孩子小的时候走不了路,他就自己拿破布和竹条做了个背篓,将陆大树抱在那个小竹篓里,带着他去干活。
到陆大树能走路了,他就牵着儿子去干活,孩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乖乖的,哪里也没去。
后来不仅有了大树,还有了小草。
小草是个哥儿,生来有些胆小,但爱冲着唐阿爹笑,笑起来脸上有半边梨涡,可爱得很。
唐阿爹也疼他疼得紧,去哪都带着。
他不敢放他们离开他的视线,就怕一个没看住,孩子就没了。
两个老实人,生了两个小老实,一家四个都是老实人,在整个陆家,是最容易被人欺负的存在。
干着家里最多的苦活和累活,带着孩子们吃着最少的粮食,唐阿爹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盼头。
但他每每感觉到疲惫,有些坚持不住的时候,看着两个孩子,对生活又有了盼头。
他想,等大树长大,等小草长大就好了。
日子再苦,他多熬熬,也就过去了。
后来,陆维清被家里送去了学院上学,大树看着心里羡慕,不知道是谁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回家哭着闹着也要去上学院。
吴老太太嫌陆大树闹得慌,拿了棍子追着陆大树打了好几下,待唐阿爹他们回家后,才停了手。
唐阿爹踩了些草药给大树敷被打红的地方,声音中藏着止不住的难过:“你怎么就想去上学了?”
养读书人金贵得很,一家人节衣缩食,才可能能供出一个读书人。
陆家已经决定要供陆维清了,哪里还会再管陆大树。
陆大树趴在唐阿爹的腿上,疼得小脸皱成一团,他抽了抽鼻子:
“可是牛婶子她们说,去读书,以后才能做大官。”
“我做了大官后,才能让阿父和阿爹吃饱肚子。”
童言稚嫩,却勾得唐阿爹心中一片柔软,心中酸涩得很。
当晚,唐阿爹同陆老三说了送大树去学院的事情。
唐阿爹说:
“让大树去学院吧,我家以前会给人接些浆洗和缝补的活,日后我多接些活,晚上给人缝补衣服。”
“银钱多攒攒,都会有的。”
“孩子想去,就让他去吧。”
他们再努力多干些活,平时多攒攒,大树就能去上学了。
陆大树去学院报到的时候,陆老三带着唐阿爹,还有陆小草,也都去了。
在学院门口有一座桥,桥上摆了很多卖吃食的摊子,陆小草嗅嗅鼻子,扯着唐阿爹的衣角。
他小心翼翼的问:“阿爹,这是什么味道啊?”
“小草儿觉得好香奥。”
没什么见识的小草怯生生的在唐阿爹怀里探出一个脑袋,像只觅食的松鼠一样东瞅瞅西瞅瞅。
唐阿爹顺着陆小草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家卖包子的小摊子,小草儿说很香的,应该是肉包子。
见孩子眼巴巴馋肉的模样,唐阿爹心疼得不行,拉着陆老爹和陆大树过去问了价格,最后买了两个肉包子。
一个给了陆大树,一个给了陆小草。
小草儿拿到滚烫的包子后,眼睛笑得弯弯的,低着头仔细的闻了闻。
而后便见他将手里的包子举着,努力的想递到唐阿爹的嘴边,可惜他人太小了,努力递半天够不着。
“第一口肉肉,要先给阿爹吃。”
因为阿爹很辛苦,小草儿要将最好吃的肉肉给阿爹补补身体。
唐阿爹心中微软,蹲下身来,轻轻咬了一小口:“好了,阿爹吃过了,现在该小草儿吃了。”
陆小草摇摇脑袋:“不行不行,要咬一大口。”
唐阿爹被他缠得无奈,只好张嘴咬了稍大一口。
唐阿爹咬完,陆小草又给陆老爹咬了一口,一家人都分到了包子。
东分一口,西分一口,本来就不大的包子到了陆小草的手里,没剩多少。
但他心满意足的咬了一口肉包子,细细的嚼着。
他幸福的眯起眼睛,双颊鼓起,声音有些听不清楚:“阿叠,肉包子好好七。”
“等小草儿长大了,天天给你和阿父买包子吃。”
唐阿爹摸摸小草的脑袋:“好,到时间阿爹和阿父天天吃肉包子。”
陆大树也有样学样的,把自己的包子分出来。
回去的路上,陆小草问陆大树:“树树,你读书是不是要很多很多钱?”
唐阿爹他们听见这个称呼,无奈的笑了一声。
这孩子,年纪小,喊自家哥哥也这样没大没小的。
小草儿很认真的说:“等小草长大了,就去找很多很多钱给树树读书。”
童言童语,十分的天真烂漫。
…………
可是命运无常,总爱捉弄苦命人。
那一年,陆维清考上了,他说他要继续前往京城去考试。
可家里供养他这么多年,家里哪里还有足够多的银钱送他上京。
吴老太太着急得嘴角燎泡,直到听见有人说,城里有些大户人家,就爱买些小哥儿回去当妾。
她将目光落在了十四岁的陆小草身上。
十四岁的小草儿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形很瘦,蹲在地上帮他阿爹干活的身影看起来小小的一个。
“将小草给嫁人!”
“不行,他还小。”
唐阿爹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听见吴老太太说这件事时,压根没有一点准备。
吴老太太暗中联系好了人,对方是镇上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四十多岁,就喜欢找些小哥儿回去当妾。
同家里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吴老太太只说让陆小草去给有钱人当妾,没具体说对方的情况。
这种事情,唐阿爹哪里能同意,他看着自己年幼的小哥儿,和陆老爹两人当场就给吴老太太跪下了。
两人当着全家的面跪着哀求:“小草还太小了,怎么能去给别人当妾。”
“娘,求您拒了这一场婚事吧。”
老太太耷拉着一张脸,眉眼一横,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张口便骂:
“你们一家子真是不知道感恩戴德,我是他阿奶,我还能害了他不成。”
“那可是镇上有名的有钱人家,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钻,都钻不进去。”
“也就是你家这小哥儿命好,叫人给瞧上了,他嫁过去之后,日后还能往家里带些银钱回来。”
“大树这继续读书的钱不就有了吗?”
“真是死脑筋,一点不知道变通,有好日子也不知道享福。”
唐阿爹摇着脑袋,不知道怎么反驳。
见吴老太太这边走不通,唐阿爹他们转身跪到了陆老爷子的跟前求他。
陆老爷子冷冷抬眸,十分冷漠的落下一句:“这事,由他阿奶做主。”
简短的一句话,定了陆小草短暂的一生。
唐阿爹晚上坐在房间里,神经质的咬着手指,他想带着孩子们逃。
一个接一个的想法在脑袋里面盘旋,最后又因着现实而无奈的妥协。
就是逃了,他们一家又能去哪呢?
背井离乡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现实中,总有无数的关卡阻挡着他们。
普通人,便如同蝼蚁一般,难以撼动命运的抉择。
陆小草要离开家的前一晚上,他还笑着给唐阿爹擦眼泪 。
“阿爹哭什么呀?”
“小草儿嫁了人,有了钱,往后就可以给阿爹买很多很多肉包子吃。”
唐阿爹看着自己稚嫩的眉眼,脸上全是泪:“可是阿爹不想吃肉包子。”
他只想他的孩子快乐,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陆小草伸手将他阿爹脸上的泪给擦干净,笑着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那不吃肉包子,咱们吃其他的。”
“阿爹喜欢吃什么,我就给阿爹买什么。”
“阿爹不哭不哭,以后有机会,我会回家看你和阿父的。”
三房家的一大一小两个哥儿抱着哭了很久,第二日,一个红色的轿子,将陆小草接走。
唐阿爹看着那轿子在他的视线中,逐渐变得原来越小,他没忍住,追着跑了好久。
最后,那红色小轿,彻底的成了一个点,而后彻底消失。
连带着唐阿爹的念想,也彻底消失了。
小草儿这一走,后面就再也没能回过家。
后来的后来,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陆老爹在镇上干活的时候,因为腰伤发作,一个脚滑,掉进河里死了,尸体被人盖了白布,抬着回了桃花村。
曾经唐阿爹在院子里面看见过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尸体,这一次,他又看见了熟悉的场景。
盖的,依旧是一块白布,但下面的人却换了一个。
拉开白布,看见熟悉的面孔时,唐阿爹明明很痛苦,却僵硬得无法给出任何情绪出来。
喉咙好似失了声,一声熟悉的老三硬生生的卡在喉咙里面,他张着嘴,却发现心里沉得有一千斤重。
好大好大的一块石头,将他砸得四分五裂。
陆家给陆老三办了丧事,那时,陆小草没来。
好景不长,陆老三没死多久,因着养家的重担落地陆大树身上,他扛起锄头下地干活。
却因身体长期营养不良,过分瘦弱,起身的时候身体眩晕了一下,没能站住身体,眼前一黑,哐当一声,脑袋直直的砸在了锋利的锄头上。
这一回,陆家院子里,被白布盖着的,又多了一个。
陆家小小的院子里,装了三个唐阿爹这一生,最重要的三个人。
上上一个,死的是唐阿爹的第一个孩子。
上一个,死的是唐阿爹的丈夫。
这一回,死的……还是唐阿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