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和诸成本以为合并后的单位会迎来新气象，谁知却是更大风暴的序幕。
门卫老胡成了第一个倒戈者，深夜递来的“绝密情报”竟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当他们熬红双眼修改的方案被公然剽窃时，对方正搂着女商人高唱“团结就是力量”。
推开窗，暴雨将至的天空下，老胡的电动车尾灯一闪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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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点五十九分，东江省能源局大院里的空气绷得发紧，仿佛再有一丝力气就要裂开。陈成踩着最后几秒冲进大楼，皮鞋底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回声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空旷刺耳。空气中飘浮着消毒水和某种陈年文件的气息，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中枢的独特味道。
合并了。省能源发展中心和省煤炭工业管理局两块牌子摘下没多久，新挂上的“东江省能源综合管理局”铜牌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崭新的烫金大字晃得人眼睛发花。陈成盯着那块牌子心里直犯嘀咕：新名字，新机构，新气象？听着挺唬人，可这大楼里流动的空气，分明还是过去那套老咸菜的味道，甚至腌得更入味了。
办公室在三楼东头，名字也换了，叫“战略规划与项目协调处”。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隔夜茶水、空调冷风和淡淡油墨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格局没变，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像几只巨大的乌贼纠缠着。文件堆得小山似的，摇摇欲坠，把后面的人脸都挡住了大半。角落里，诸成正埋在那堆文件“碉堡”后面，只露着一个乌黑的头顶和偶尔翻动文件时抬起的手腕。
“老诸！”陈成压低了嗓子喊了一声，绕过几张空着的桌子快步走过去，“昨晚那材料搞定了？”
诸成闻声抬起头，眼睛里爬满红血丝，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亢奋和被高度咖啡因刺激后的奇特光泽。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眼镜，抓起桌角一叠装订整齐的材料：“喏，刚打印出来，还热乎着呢。”纸张边缘锋利，微微带着打印机散发的温热。最上面一页赫然印着粗黑的标题：《关于东江省重点骨干能源企业提质增效与合规运营的重组整合方案（草案）》。
“嚯，效率可以啊，”陈成接过，手指捻过厚厚一沓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这得有……三四十页吧？你一宿没睡？”
“睡了俩钟头，”诸成灌了一大口凉透了的浓茶，喉结滚动，“‘新官上任三把火’，老领导的意思，这第一把火，得烧得又稳又亮，还得烧在关键地方。省里那几个能源巨头的‘体检报告’和‘手术方案’，就是这把火最好的引信。”他强调着“老领导”三个字，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凝重。这位在合并风暴中勉强保住位置、对他们有知遇之恩的老领导，是他们在这个新局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明白！”陈成点头，“有了这个，下午局党组扩大会，老领导手里就有硬牌打了。能源集团那几家，盘子大、关系深，这次整合重组，盯着这块肥肉的人海了去了。”他把材料轻轻放在自己桌上，像是放下一个珍贵的婴儿。“咱们这个‘战略规划处’，能不能站稳脚跟，就看这一锤子买卖响不响了。”
窗外，阳光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斑。大楼里渐渐有了人声、脚步声，但传到这间办公室时，似乎又被无形的屏障过滤掉了一层热度，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闷杂音。
时间在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和空调的低沉嗡鸣中一步步滑向正午。陈成和诸成埋首案头，对着草案逐字逐句地抠，试图把每一个可能被对手抓住的漏洞都提前焊死。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摊开的文件和两人紧锁的眉头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条。
“笃笃笃。”一阵刻意放轻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办公间里凝滞的空气。
两人同时抬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干瘦的、带着几分讨好笑容的脸——是门卫老胡。他佝偻着背，手上拎着个油腻腻的蓝色帆布饭盒包，探进半个身子，眼神极其迅速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办公室，这才闪身进来，又把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陈科长，诸科长，忙着呢？”老胡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门卫室里常年沾染的廉价烟草和旧报纸混合的气味。“打扰了，打扰了。”
“胡师傅？”陈成有些意外，站起身，“有事？”
老胡脸上挤出更多褶子，显得有些紧张，他往前凑了两步，几乎挨到了陈成的办公桌边缘。“那个……”他声音更低了，嘴唇翕动着，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刚……刚在楼下收发室，碰到局办的小刘……急吼吼地往外跑，不小心掉了个东西在我脚边……”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骨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油腻的饭盒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印着“内部文件急件”字样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一角被揉得有些软烂，上面潦草地写着“呈柳副局长亲启”，下面盖着个模糊不清的印章印迹。看起来像是匆忙间遗落的。
“我捡起来想叫他，可那小兔崽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就没影了！”老胡一脸“我真不是故意看”的忠厚表情，把信封往陈成面前又推了推，“俺一看，是给柳局的急件！俺一个看大门的，哪敢耽误领导的事？可这……直接送柳局办公室？俺这身份……不合适吧？绕一圈找局办，又怕耽误工夫……”
他的目光在陈成和诸成脸上来回瞟，带着一种底层小人物的惶恐和寻求保护的本能。“陈科长，诸科长，你们……你们学问大，见识广，路子也宽……你们看这个……”他咽了口唾沫，“俺想着，交给你们处理最妥帖！千万别说是俺捡的，俺……俺就是怕惹麻烦……”
陈成和诸成对视一眼。柳副局长？柳志宏？那个在合并调整中突然权重陡升，分管财务审计和项目审批的实权派？风传此人手腕强硬，背景深不可测，且与省里某个能源巨头关系暧昧。他的“急件”？
陈成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去碰信封：“胡师傅，局里有规定，文件流转……”
“知道知道！”老胡连忙摆手，脸上堆满卑微的惶恐，“规矩俺懂！但这……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您二位是咱局里公认的笔杆子，顶梁柱！交给你们，肯定错不了！俺就是……就是信得过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又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办公室门，仿佛门外潜伏着噬人的怪兽。“俺……俺得赶紧下楼了，离岗时间长了不好……麻烦您二位了！千万别说漏了嘴是俺捡的啊……”话音未落，他像只惊慌的老鼠，不等陈成再说什么，迅速拉开门，佝偻着背溜了出去，留下办公室里一片突兀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桌上那个皱巴巴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炭。
“老胡？”诸成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起来，“他今天这殷勤献得……反常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陈成盯着信封上的“柳副局长亲启”几个字，每个字都像小钉子一样扎眼。他沉吟了几秒，走到门口，再次确认楼道没人，反锁了门。
回到桌边，他用桌上拆信的小刀，极其小心地沿着牛皮纸信封的封口处轻轻划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折了几折的A4打印纸。展开一看，是份极为精简的会议通知复印件：
【内部通知（绝密）】
主题：关于明日党组扩大会议程调整的紧急说明
时间：今日下午15：00
地点：局党组小会议室
参会人员：柳副局长、办公室李主任、财务处张处长、审计处王处长
核心调整：
原定讨论之《骨干能源企业重组整合方案（草案）》，经初步研判，存在方向性偏差与多处关键合规瑕疵（详见附件一、二），风险过高，拟撤回。
临时增加核心议题：重点审议《东江能源优化重组方案》（由柳副局长亲自指导，宏光咨询公司提供）。该方案立足本省实际，更具可操作性、安全性及效益潜力。
通知末尾，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手写潦草批注：“速印附件，下午会前务必分发到位！——柳”
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陈成和诸成的眼底。“方向性偏差”？“关键合规瑕疵”？“撤回”？取而代之的是柳志宏“亲自指导”、宏光咨询公司提供的方案？
宏观咨询？这个名字像苍蝇一样令人作呕。圈内人私下都清楚，这家公司的老板林莎，是个手腕通天、游走在政商边缘的神秘女人，凭着一副好皮囊和长袖善舞的本事，专门替某些利益方穿针引线，承揽各种“擦边球”甚至“越界球”的业务。
“砰！”诸成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跳了一下。“放屁！纯粹是放屁！我们熬了多少个通宵？查阅了多少政策法规？做了多少数据推演？方向性偏差？合规瑕疵？他柳志宏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把我们的心血全盘否定？还要换上那个林莎的狗屁方案？”
他气得胸膛起伏，眼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怒火。“什么‘初步研判’？我看就是他们那个小圈子关起门来搞的鬼！附件一、二？见鬼的附件！我们根本没看到过任何正式的质疑文件！这他妈就是他们自编自导的一出戏！想把我们的方案按死在娘胎里，好给他们扶持的方案腾地方！”
陈成没说话，但他的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他拿起那张薄薄的纸，对着窗外的光线反复查看，纸张的质地、印刷的油墨、甚至是那个潦草的“柳”字签名透纸的力道……一切细节似乎都不像是伪造的。那份“绝密通知”的格式和措辞，精准地戳中了官僚体系内公文流转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和敏感神经，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真实感”。柳志宏的签字更是画龙点睛的一笔——那是怎样一种傲慢又笃定的姿态？仿佛他们的命运早已被对方捏在掌心，随意揉搓。
“老胡……”陈成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胸腔里滚动的闷雷，“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一只被推出来的卒子。”诸成冷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一个底层门卫，捡到‘绝密文件’，诚惶诚恐地交给‘信得过’的领导心腹……多么‘自然’的剧情！多么‘合理’的解释！我们就算心里有一万个疑窦，能拿他怎么样？告他？说他故意给我们下套？证据呢？人家可是‘好心’帮我们传递‘重要情报’！”他越说越气，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柳志宏这招太毒了！假情报，真通知！他们下午就要动手！把我们踢出局！”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此刻听起来像是送葬的哀乐。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厚厚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天色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怎么办？”诸成的声音透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
陈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份“绝密通知”上刺眼的“撤回”二字，眼神如同淬了火的刀子。“覆水难收，但水缸要是漏了，总得想法子补上！他们想釜底抽薪？我们偏要把这根薪烧得更旺！”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通知上说我们的方案有‘方向性偏差’和‘关键合规瑕疵’？好啊！那就立刻把这些‘偏差’和‘瑕疵’彻底焊死！焊得让他们无话可说！焊得让他们的脏手无从下嘴！”
他猛地拉开椅子坐下，双手用力撑在桌面上，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所有可能被攻击的点，全部重新核查！政策依据，数据支撑，风险评估，流程设计……每一个螺丝钉都给我拧紧！他们不是下午三点开会吗？我们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四个小时，我要一份新的、扎不进一根针的方案！一份让他们想吞都噎死他们的方案！”
诸成看着陈成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光芒，脸上的愤怒和沮丧瞬间被一股狠劲取代。“好！”他重重一拍桌子，“那就跟他们抢时间！查！改！老子还不信了！”
打印机发出低沉而坚定的嘶吼，新打印出来的草案散发着滚烫的油墨气息。两人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件、闪烁的电脑屏幕和铺开的图表之间。键盘噼啪作响，翻动资料的哗啦声密集如雨点，笔尖在打印稿上飞快地划动、圈点、注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与无形的倒计时做殊死赛跑。空气里充斥着浓烈的咖啡苦涩味和纸张的油墨味，混合成一种战斗的气息。诸成的眼镜片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他一次次摘下眼镜用力擦拭，镜片后的眼睛里血丝更密，像蛛网般蔓延。陈成咬紧的牙关几乎能听见摩擦声，额角青筋随着激烈的思考和高速运转而突突跳动。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神经和飞转的笔尖下无情流逝。窗外，云层越来越厚，天色昏暗如墨，下午两点半时，大楼里的日光灯已经全部亮起，惨白的光线笼罩着办公室内两个与时间赛跑的身影。
终于，在指针即将指向两点五十时，陈成重重地用红笔在最后一份参考法规汇编的页码上画下一个圈，长长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吁出一口浊气。他抬起头，眼里的血丝浓得吓人，但眼神深处却像淬炼过的寒铁，冰冷而坚硬。“成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笃定。
诸成放下笔，身体重重靠向椅背，椅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交织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凶狠的兴奋：“妈的……我就不信，这次他们还能挑出一个屁来！”
桌上，是两沓重新装订好的方案，纸张平整，边角锋利得像刀。封面标题没变，但内容已然脱胎换骨，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严防死守、无懈可击的坚硬气息。
“走！”陈成抓起属于自己的那份方案，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伏案太久而微微僵硬，“去小会议室！给他们送上这份‘惊喜’！”
两人抓起文件，脚步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拉开办公室门，大步流星地冲向走廊深处的党组小会议室。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他们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在回荡，像战鼓擂响。
小会议室厚重隔音门的缝隙里，隐隐泄露出里面热烈的讨论声，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甜腻得发齁的香水味。
陈成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椭圆形的会议桌主位上，柳志宏副局长身体舒展地陷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夹着半截香烟，嘴角叼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他身边紧挨着坐着一个女人——宏光咨询的老板林莎。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贴合的香槟色套裙，勾勒出玲珑浮凸的曲线，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一头精心打理过的波浪卷发散发着诱惑的光泽。她微微侧身倾向柳志宏，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姿态亲昵得引人遐想。那股浓烈甜腻的香水味源头正是她。
桌上，散乱地摊开着一份装帧精美、印刷考究的方案，封面上赫然印着《东江能源优化重组方案》，落款正是宏光咨询公司。财务处张处长、审计处王处长正低着头，手指在那份崭新的方案上快速地划拉着，不时频频点头，发出“嗯嗯”、“有道理”的附和声，脸上堆满附和的笑容。办公室李主任则拿着笔，在一份文件上做着记录，表情严肃专注。
当陈成和诸成推门而入的瞬间，会议室里热烈的气氛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柳志宏眼皮懒懒地撩起，目光扫过门口站着的两人，掠过他们手中同样崭新的文件夹，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丝冰凉的、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嘲弄。他慢条斯理地吸了口烟，徐徐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扭曲升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
张处长和王处长的目光从林莎那令人心猿意马的侧影上挪开，投向门口，脸上露出一丝被打断后不易察觉的尴尬和迅速切换的审视。李主任也停下笔，抬起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林莎的反应最为直接。她像是被闯入者惊扰了好梦的波斯猫，慵懒而略带不满地回过头，那双描画得妩媚动人的眼睛在陈成和诸成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他们手中厚厚的文件上。她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是笑容，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强烈嘲讽意味的审视，仿佛在欣赏两只误入陷阱还在徒劳挣扎的猎物。她身上那股浓郁的香水味瞬间变得更加具有侵略性，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会议室的空气，在这一刻，凝滞得如同胶冻。
“哦？陈科、诸科？”柳志宏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打破了死寂，“你们……有事？”他明知故问，指尖的香烟灰烬轻轻弹落在精致的烟灰缸里。
诸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捏着文件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陈成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迎着柳志宏那冰锥般的目光，举起手中的文件：“柳局，各位领导。我们是来参会的，并就上午那份所谓的‘紧急通知’中，对我处提交的《骨干能源企业重组整合方案（草案）》提出的几点‘方向性偏差’和‘优化方案细节”，你们是否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