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废墟深处,“狼穴”的霉味与潮湿仿佛凝固了时间。昏黄的油灯下,“夜莺”汇报的上海乱象余音未散——物价飞涨的恐慌、“接收”大员的骄横、日伪残余的惶惑、废墟暗影中的窥伺……这一切,都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搅动着令人窒息的漩涡。林锋靠坐在冰冷的砖墙边,肋下的伤口在潮湿中隐隐作痛,左臂那道深紫色的旧疤也传来阵阵熟悉的、带着神经质抽痛的悸动。他闭目凝神,大脑却像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过滤着“夜莺”带回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在这片混沌中理清脉络,找到行动的支点。
水生和“鹞鹰”无声地整理着武器,驳壳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是这绝望之地唯一的慰藉。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波干扰声,从角落里一台被油布包裹着、处于静默状态的缴获日式小型便携收音机里传出!这声音极其细微,却被林锋超越常人的听觉瞬间捕捉。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那台收音机。
水生也察觉到了异常,迅速放下手中的枪,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拧动调谐旋钮。收音机里嘈杂的电流噪音中,一个激动得近乎变调、带着浓重重庆口音的男声,正反复地、穿透力极强地播报着:
“……同胞们!同胞们!这里是中央广播电台!紧急播报!惊天喜讯!惊天喜讯啊!”
“就在今日凌晨,世界反法西斯阵营传来决定性捷报!盟国苏联,已正式对日宣战!”
“百万苏联红军!钢铁洪流!已于今晨六时,越过中苏、中蒙边境!向盘踞在我东北三省之日本关东军,发起排山倒海之总攻!”
“斯大林大元帅发表声明,履行雅尔塔协定承诺,彻底铲除远东战争策源地!”
“日本法西斯!末日已至!我四万万同胞,光复东北!胜利在望!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广播员的声音因狂喜而嘶哑颤抖,反复播报着这条石破天惊的消息,背景音里似乎还混杂着隐约的欢呼和鞭炮声(或许是电台提前录制好的效果)。
时间,仿佛在“狼穴”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凝固了。
水生拧着旋钮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呼吸都停滞了。他猛地看向林锋,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鹞鹰”霍然站起,身体绷紧如弓,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脸上是混杂着狂喜、激动和一种巨大冲击带来的茫然。
就连一贯冷静如冰的“夜莺”,此刻也微微张开了嘴,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彩,仿佛被那广播中描绘的“钢铁洪流”点燃。
唯有林锋。
他依旧靠在冰冷的墙上,脸上的肌肉似乎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广播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灵魂上。苏联参战!百万红军入东北!这一切,与他脑海深处那份模糊却笃定的“预知”,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历史的车轮,正沿着他已知的轨迹,轰然碾过!
震惊?有!这惊天动地的消息,无论预知与否,其本身带来的冲击力足以撼动任何人。
茫然?也有!这巨变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将彻底改写整个东亚的格局,也将他和小队刚刚开始的上海行动置于一个更宏大、更复杂、也更凶险的棋局之中。
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复杂情绪。战争,这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王大锤、李石头、猴子、孙大炮、赵小栓、“地雷”…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他眼前闪过)的浩劫,终于看到了结束的曙光。这曙光,却是由北方的巨熊踏破关山带来的。
“连长…这…这是真的?!”水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充满了巨大的希冀和不确定。他需要林锋的确认,仿佛只有连长点头,这惊雷般的消息才真正落地生根。
林锋缓缓地、深深地点了下头,动作沉重却无比肯定。他没有说话,但那个点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他撑着墙壁,忍着肋下的刺痛站了起来,目光扫过激动不已的队员。
“是真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鬼子,撑不了几天了。”
同一时刻,浦东游击区。
秘密指挥部掩体内,气氛截然不同,却同样被巨大的震动席卷。一台功率更大的秘密电台正清晰地接收着重庆中央台的同一则广播,以及来自北方更详细的前线急电。
“启明星”老吴猛地摘下鼻梁上那副破旧的眼镜,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狂喜和振奋取代!他重重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
“好!好啊!!”老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斯大林同志!干得漂亮!钢铁洪流!这才是真正的钢铁洪流!”他猛地转向旁边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张大姐和负责电台的年轻战士,“立刻!把消息传达到每一个小队!每一个堡垒村!告诉同志们,告诉乡亲们!北方的同志打过来了!关东军的丧钟敲响了!小鬼子彻底完蛋的日子,到了!”
他来回踱步,语速极快,思路却异常清晰:“快!给上海发报!不,用紧急联络渠道!通知‘磐石’!苏联参战,大局已定!他们的任务重心不变,但必须更加警惕!国府那帮人,现在眼睛肯定都红了!接收?哼,是抢!是劫!让他们务必保护好工厂、设备、技术人才!这些都是未来新中国的筋骨!绝不能让蛀虫搬空!”
千里之外的重庆,军委会作战室。
气氛却如同冰窖。巨大的作战地图前,将星云集,却个个面色铁青,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广播里传来的“喜讯”在此刻显得如此刺耳。一位佩戴上将领章的高级军官(非王耀武)猛地将手中的红蓝铅笔摔在地图上,铅笔断成两截。
“百万红军!排山倒海!哼!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他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深深的焦虑,“东北!东北啊!那是我们丢掉的!现在倒好,让俄国人‘解放’了?!这算什么?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另一位参谋忧心忡忡地接口:“委座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苏联人狼子野心,占据东北,必然扶植共党!到时候,北有强邻虎视,内有共党坐大,国府危矣!”
“立刻!再发电报!”上将军官厉声下令,声音在压抑的作战室里回荡,“严令各部!尤其是华北、华东各部!加速!再加速!务必抢在共党武装之前,控制所有要点!铁路枢纽!港口!机场!特别是大城市!对任何阻挠受降、试图浑水摸鱼之武装,无论其原属何部,一律视作匪类,坚决剿灭!不得有误!”
他眼中寒光闪烁,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尤其是东北!告诉空运部队,不惜代价,给我往沈阳、长春空投!抢!一定要抢在俄国人和共党前面,把地盘占住!东北绝不能丢!”
一道道加密的、带着冰冷杀气的电波,从山城重庆的军委会,如同无形的毒蛇,射向全国各个战区,也射向了正疯狂“接收”的上海张孝安,以及无数正在向沦陷区挺进的国军部队。胜利的曙光下,内战的阴霾已如实质般笼罩大地。
闸北,“狼穴”。
广播早已停止,但那惊雷般的消息余波仍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水生和“鹞鹰”脸上的激动尚未完全褪去,却又被林锋眼中那深沉的忧虑所感染。
“连长,苏联老大哥打过来了,鬼子要完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您怎么…”水生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不解。
林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废墟,投向了遥远的北方,又落回了脚下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鬼子是要完了。但这‘完’字怎么写,由谁来写…这里面的文章,才刚开始。”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外面混乱的上海:“听清楚重庆广播里那股‘抢’的劲儿了吗?还有他们最后那句‘坚决剿灭’…北疆的惊雷是炸响了,可我们眼前的魔都,怕是很快要掀起更大的风暴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扫过自己的队员,那份战场指挥官的决断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夜莺’,继续盯死福煦路那几只‘眼睛’,摸清他们的底细和作息!”
“水生、‘鹞鹰’,按原计划,天亮前摸清闸北废墟里那些‘鬼’的成色!我要知道是散兵游勇,还是张孝安的爪牙!”
“动作要快,更要稳!风暴要来了,我们得在浪头打翻小船之前,把锚抛得更深!”
“是!”三人齐声低应,眼中的激动已被冷静和专注取代。苏联红军的铁流在北疆奔涌,而在这片南方的废墟之下,属于“磐石”的暗战,才刚刚进入一个更复杂、更凶险的篇章。北疆的惊雷,震动了世界,也预示着魔都的暗流,即将化作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