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风被废弃趸船和茂密的芦苇丛挡在了外面。简陋的“星火”码头旁，那间临时充当卫生所的破旧窝棚里，却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温暖的气息。
窝棚是用芦苇杆和破船板勉强搭起来的，四处漏风。中央的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还算干燥的稻草，林锋就被安置在这张“病床”上。一盏用墨水瓶改造的、灯芯捻得很小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映照着林锋那张毫无血色、深陷昏迷的脸。
老周跪坐在林锋身边，布满老茧、沾着泥污和血迹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而轻柔。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林锋身上早已被血水、泥浆浸透、硬邦邦的绷带。随着绷带一层层剥落，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和左臂上虽然消肿但依旧触目惊心的烙铁伤疤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嘶…” 旁边帮忙举着灯、一个穿着打补丁旧棉袄的年轻后生（游击队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肋下的伤口很深，边缘红肿外翻，因为剧烈的逃亡和刚才的搬运，缝合线（老周用鱼线做的）早已崩断了几处，暗红色的血水正从裂口处缓缓渗出。更麻烦的是，伤口深处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暗色，显然感染已深。左臂的烙铁伤疤虽然不再有诡异的搏动，但皮肉依旧呈现出深紫色，像一块丑陋的补丁贴在皮肤上，周围的皮肤滚烫。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同样打着补丁的土布褂子、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老者（人称“孙郎中”）正蹲在旁边，仔细检查着伤口。他手里没有现代医疗器械，只有几根细长的银针、一把在炭火上烤过的小刀、一罐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药膏，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极其珍贵的白色粉末——盘尼西林粉剂（通过香港秘密渠道辗转购入，数量极少）。
“外伤崩裂，内里火毒（感染）攻心，加上失血过多，风寒入体…这后生能撑到现在，命硬得狠呐！” 孙郎中一边用干净（相对）的布蘸着温盐水小心清理伤口，一边低声对老周说，语气带着惊叹。他动作麻利，先用银针在林锋几处穴位快速刺入，试图稳住气血，减轻痛苦。然后，用那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剔去伤口边缘的腐肉和断线。每一下动作都精准而迅速，额角渗出汗珠。
老周配合着，用盐水反复冲洗伤口深处。当浑浊的血水被冲走，露出伤口深处微微发黑的筋膜时，孙郎中和老周的脸色都更加凝重了。
“必须用这个了！” 孙郎中果断拿起那包珍贵的盘尼西林粉剂，用竹片小心地刮下小半，均匀撒在伤口最深处，然后将剩下的仔细包好收起。最后，他挖出厚厚一层散发着苦味的黑色药膏，仔细地涂抹在伤口上，用干净的（煮沸消毒过的）粗布重新包扎好林锋的肋下和左臂。
“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和这股子心气了。” 孙郎中擦了把汗，疲惫地站起身，“老周，你守着，用湿布给他敷额头降温。我去熬点退热安神的草药。”
窝棚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林锋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老周依言用一块湿布敷在林锋滚烫的额头上，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窝棚外，水生靠着一堆芦苇垛坐着。一位穿着同样朴素、但眼神干练的中年妇女（游击队的后勤干部）递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菜粥和一块杂粮饼子。
“同志，快吃点，暖暖身子。” 妇女的声音温和而有力。
水生接过碗，食物的热气让他冰冷麻木的身体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他狼吞虎咽地吃着，粗糙的食物此刻胜过任何山珍海味。他一边吃，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与其说是个营地，不如说是一个依托废弃码头和江边荒地、由渔民和农民自发组成的松散聚落。几间同样简陋的窝棚散落在芦苇丛和荒草中，一些穿着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男女老少在忙碌着：修补渔网、晾晒咸鱼、整理刚从江里捞上来的水草。几个半大的孩子拿着削尖的木棍，在一个穿着褪色军装（没有军衔）、腰间别着驳壳枪的汉子指挥下，像模像样地练习着“突刺”的动作，嘴里喊着“杀鬼子”的口号，小脸绷得紧紧的。
没有森严的等级，没有趾高气扬的军官。水生看到那个别着驳壳枪的汉子（似乎是游击队的小队长）正蹲在一个修补渔网的老渔民旁边，一边帮忙理着网线，一边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态平和自然。另一个穿着干部服的年轻人，则和几个妇女一起，在清理着一堆刚挖出来的、还带着泥的野菜，有说有笑。
不远处，几个游击队员正在擦拭着几支老旧的步枪和汉阳造，枪油的味道混合着江风飘来。他们的装备简陋得可怜，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子韧劲和警惕。水生还注意到，窝棚角落堆着一些用草绳捆扎的、印着外文的罐头盒子（可能是缴获的），但没人去动，显然有严格的纪律。
“官兵一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水生想起老顾和“启明星”说过的话，又想起国军队伍里那些克扣军饷、欺压士兵的长官，心中百感交集。这里虽然艰苦，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装着神秘草药碎末的油纸包和苏婉的样本瓶都还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拿出来。连长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和盘尼西林，那些东西…太诡异了，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窝棚里，老周看着林锋在药物作用下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高烧依旧，但滚烫的额头在湿布的覆盖下似乎降了一丝温度。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靠着窝棚的柱子坐下，目光落在林锋昏迷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干裂的嘴唇上。
忽然，老周的目光凝固了。林锋在昏迷中无意识地翻动了一下身体，破烂军装的口袋里，滑落出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瓶——正是苏婉留下的那个样本瓶！瓶子里，淡黄色的组织液浸泡着一点细微的、暗红色的絮状物。
老周的心猛地一沉！这东西还在！他下意识地看向窝棚外，水生正背对着这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老周迅速俯身，极其小心地将那个瓶子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瓶身冰冷，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看着瓶子里那点“异常”的组织，又看看林锋左臂那深紫色的伤疤，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忧虑、恐惧，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这东西，连长一直贴身带着，到底是什么？它和连长那惊人的恢复力…有没有关系？如果被游击队的人发现…会怎么想？
老周深吸一口气，将瓶子紧紧攥在手里，藏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他决定暂时保守这个秘密，等连长醒来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连长能活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林锋依旧在生死的边缘挣扎。窝棚外，是浦东游击区充满生机却也危机四伏的新起点。星火虽微，却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