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沉甸甸地压在救护所低矮的顶棚上。油灯的火苗在污浊的空气里虚弱地跳动着,将扭曲的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和一张张痛苦的脸上。呻吟、哭泣、垂死的喘息、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绕着林锋残存的意识。
身体的剧痛是永恒的底色。左臂和大腿深处那被烙铁强行封闭的伤口,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持续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灼痛和酸胀。右肋深处的闷痛如同潜伏的毒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它狠狠噬咬,将撕裂感推向四肢百骸。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如同烙印,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灼烧的刺痛。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缓慢地凌迟。属于“狼牙”的意志在无边痛苦中一次次凝聚,又一次次被这具濒临极限的躯壳碾碎。意识在黑暗的深渊边缘挣扎,时而模糊地感知到赵小栓用温水泡软的饼渣小心翼翼地喂进自己嘴里,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时而被救护所另一端骤然爆发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濒死惨嚎震得灵魂都在颤抖。
就在这意识沉浮、痛苦无休的炼狱中,一个冰冷低沉、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毫无征兆地刺破所有嘈杂,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你,到底是谁?”
李石头!
那双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鹰眼,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死死钉在他脸上!
恐惧!比日军的刺刀更冰冷!比身体的崩溃更致命!身份的秘密!被赤裸裸地、带着血腥气地挑开了!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砸在胸口!林锋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一大口暗红带泡的鲜血喷溅而出!意识如同脆弱的琉璃,在恐惧和剧痛的双重绞杀下瞬间崩裂!眼前彻底被黑暗和金星吞噬!
“二狗哥!” 赵小栓带着哭腔的惊呼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林锋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和黑暗。只有身体在本能的痛苦中轻微抽搐。李石头那双冰冷的、充满了审视和洞悉的眼睛,如同悬在黑暗深渊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成为他意识沉沦前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烙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永恒。
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艰难地从冰冷的深海中浮起。身体的剧痛依旧是永恒的背景音,但更强烈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和一种仿佛灵魂被强行拽回躯壳的沉重感。
“…妈的…一群废物!抬回来这么多半死不活的…粮食药品都快耗光了!还打个屁的仗!”
一个粗鲁、油滑、充满了不耐烦和暴戾的声音,如同破锣般在不远处炸响!瞬间压过了救护所里伤员的呻吟!
林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依旧模糊晃动,如同蒙着血色的毛玻璃。昏黄的油灯光线下,一个穿着相对干净、却同样沾着泥点的灰蓝色军装的身影映入眼帘。油光水滑的脸,梳得一丝不苟的偏分头(虽然沾了点灰),腰间挎着那把枪身烤蓝闪亮的驳壳枪——排长马彪!
他正背对着林锋,对着一个负责清点伤员名册的文书(也可能是卫生员)唾沫横飞地咆哮着,手指几乎戳到对方脸上。文书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看看!看看这些!” 马彪猛地一指担架上那些痛苦呻吟的重伤员,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仿佛看到的不是他的士兵,而是一堆碍事的垃圾,“缺胳膊少腿!肠子都流出来了!救?拿什么救?救活了也是废人!浪费粮食!浪费药品!还不如给老子省点弹药!”
他的咆哮在救护所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酷。几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伤员听着这些话,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灰暗绝望,痛苦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马彪发泄了一通,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他烦躁地踱了两步,目光如同扫视垃圾堆般扫过一排排担架。当他的视线掠过林锋这边时,那双带着烦躁和轻蔑的眼睛,猛地定住了!
林锋沾满血污、惨白如纸的脸,以及胸前那大片暗红色的、刚刚咳出的血迹,清晰地落入了马彪的眼中。
“操!” 马彪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晦气的东西,狠狠啐了一口,脸上厌恶的神色更浓,“这他妈不是林二狗吗?还没咽气呢?” 他几步走到林锋担架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神如同在看一条垂死的野狗。
“排…排长…” 赵小栓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挡在林锋身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滚开!” 马彪不耐烦地一把推开赵小栓,力气之大让瘦弱的少年踉跄着差点摔倒。他凑近林锋的脸,仔细看了看那惨白的脸色和微弱的呼吸,又瞥了一眼林锋左臂和大腿那被厚厚包裹、依旧有血渍渗出的伤口,以及胸前那刺目的血迹,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算计。
“妈的…命还挺硬…炸了鬼子鸡脖子…拼死几个斥候…倒是给老子长了点脸…” 马彪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与刚才的厌恶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精光,“这口气…吊着也是浪费…不如…”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马彪侧后方。是李石头!他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身上依旧带着硝烟和血污,右肩的包扎布条边缘渗着暗红。他脸色依旧冷硬如铁,只有那双锐利的鹰眼,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马彪,又落在昏迷不醒的林锋身上,最后定格在赵小栓惊恐的脸上,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
马彪似乎察觉到了李石头的目光,猛地转过头,看到是他,脸上的算计瞬间被一种长官特有的倨傲取代,但眼底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石头?你来得正好!” 马彪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威严一些,但那份油滑和烦躁依旧挥之不去,“团部刚下的死命令!必须摸清鬼子在洼地后面新架起来的那个迫击炮阵地的具体位置和部署!狗日的炮打得又准又狠,把咱们侧翼都炸塌了!不拔掉它,明天天一亮,咱们全得被点名!”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李石头肩上的伤,又扫过担架上昏迷的林锋,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赵小栓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这活儿…得最精干的人去!天黑透就出发!” 马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手指却随意地、如同点牲口般点向了李石头、林锋和赵小栓,“就你们仨!石头,你带路!林二狗,别他妈装死了!给老子爬起来!还有这小崽子(指赵小栓),跟着打下手!”
如同平地惊雷!
赵小栓瞬间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担架上昏迷不醒、胸前还染着大片血迹的林锋,又看看马彪那张写满了冷酷和不耐烦的脸,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让二狗哥去?他连动都动不了!随时会死啊!
让石头哥去?他肩膀还流着血!
让自己去?他连枪都端不稳!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送死!
李石头的身体在听到命令的瞬间,如同绷紧的弓弦!他那张冷硬如石的脸上,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握着步枪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发白!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猛地抬起,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锥,死死钉在马彪那张油滑的脸上!眼神深处,压抑的怒火如同熔岩般翻滚,几乎要喷薄而出!
让一个重伤垂死、昏迷不醒的人去执行夜间敌后侦察?!这已经不是愚蠢!这是谋杀!是赤裸裸的让他们去送死!
空气仿佛凝固了。救护所里的呻吟声似乎都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李石头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到极致的怒意和杀机!连马彪都被这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柄上。
“怎么?李石头!你敢抗命?!” 马彪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因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而拔高,“这是团部的命令!军令如山!完不成任务,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李石头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马彪,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牵扯着肩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闷痛。他眼中的怒火如同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深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马彪脸上移开,转向了担架上昏迷不醒的林锋。
那张沾满血污、惨白如纸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毫无生气。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胸前那片暗红的血迹刺目惊心。
让这样的林锋去执行侦察?无异于直接把他扔进鬼子的炮口!
李石头的目光最后落在赵小栓那张写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稚嫩脸上。少年瑟瑟发抖,无助地看着他,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李石头眼中那翻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无奈和一种磐石般的决绝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马彪,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是。”
一个字。沙哑低沉。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沉重。
马彪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那种令人作呕的、带着算计的倨傲笑容。他拍了拍李石头的肩膀(避开了伤处),仿佛在嘉奖一头听话的猎犬。
“这就对了!石头!老子就知道你靠得住!” 马彪满意地点点头,从腰间挂着的牛皮弹药盒(更像是装饰品)里,摸出了两枚沉甸甸的木柄手榴弹(m24仿制),像是施舍垃圾般,随手扔在了林锋的担架旁,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拿着!关键时候…知道该怎么做!” 马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脸上带着一种残酷的暗示。然后,他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完成了什么重要的差事,背着手,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转身离开了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救护所。
那两枚冰冷、沾着泥污的手榴弹,静静地躺在林锋担架旁的泥地上,如同两条沉默的毒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赵小栓看着地上的手榴弹,又看看担架上昏迷不醒的林锋,再看看沉默如山、眼神冰冷的李石头,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李石头沉默地弯下腰。动作因为肩伤而有些僵硬。他伸出那只沾满硝烟和血污、却异常稳定的大手,捡起了那两枚冰冷的手榴弹。他没有看赵小栓,也没有再看林锋。只是将那两枚代表着死亡任务的沉重之物,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缓缓直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墓碑。锐利的目光穿透救护所污浊的空气,望向门外那片被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