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灌进餐车缝隙时,陆远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盯着操作台底下泛着暖光的灶心玉,锅底那行“归墟炉”的纹路正随着呼吸般明灭,像有人在敲他的胃袋——咚,咚,咚。
“第三回了。”他捏着指腹那团焦黑的饭团残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前两次吞下这东西,眼前总闪过雷震被活埋时的画面:漫天黄沙里,老人的手从坟土下挣扎着伸出,指缝间还粘着半粒米。
可这回,画面里多了行歪斜的小字,刻在坟头的青石板上,被风刮得时隐时现——“师恩难报,饭比命烫”。
“操。”陆远突然笑出声,笑得眼角发酸。
他想起雷震第一次来“深夜食堂”时,举着碗阳春面手抖得像筛糠,说这是他参军后四十年里,头回尝到“家”的味道。
原来老人早把遗言煮进饭里了,用最后一口热乎气封在米香里,等有缘人嚼出其中滋味。
“你想进去?”
凌霜的声音像片薄冰,贴着后颈滑下来。
陆远转头,看见她抱剑的手紧了紧,剑穗银铃被风刮得轻响,倒像是在替他应和。
“饭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不收尾,谁给这孙子上香?”陆远扯下围巾包住半张脸,推开车门的瞬间,冷风灌得他打了个激灵。
脚刚沾地,沙粒就顺着靴筒往里钻,冻得他直抽气——这鬼地方比东北的大冷天还狠,怕是能把鼻涕冻成冰碴子。
凌霜跟在他身后,剑鞘扫过沙丘时带起一片细沙。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沙坑深处走,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被风吹歪的芦苇。
直到陆远的鞋尖磕上块硬东西——低头看,竟是半截断砖,砖面还留着烧糊的饭粒,焦黑里泛着点暗红,像血。
“陆远。”凌霜突然按住他肩膀。
她的手隔着两层棉袄都凉得刺骨,陆远顺着她的目光抬头,喉结猛地一滚。
眼前的沙坑凹地像被挖空了心脏。
中央倒扣着口青铜巨锅,锈迹斑斑的锅身足有两人高,四周插满烧焦的锅铲,每柄铲柄都刻着名字——张婶的煎饼摊老板娘,总爱蹲门口等他做蛋炒饭的退休老教师,上次为抢红烧肉和凌霜对剑的健身房教练...
“这是‘焚心灶’。”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炸响。
陆远猛回头,石老九不知何时站在沙丘上,独眼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块淬了水的老玉。
他身上裹着件褪色的青布衫,肩头落满沙粒,倒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守墓人。
“传说能炼化七情六欲,化作纯粹战意。”石老九的手指划过最近一柄锅铲,铲身立刻腾起缕黑烟,“阎罗要用这些人的‘想吃’做引子,点燃无情之火。”
陆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上个月张婶端着他送的糖醋排骨回家,路上摔了一跤,排骨撒了满地,她却蹲在地上哭着捡饭粒——“这是小陆特意给我留的,热乎着呢。”原来那些被食客们当宝贝似的捧在手心的饭,在阎罗眼里不过是引火的柴。
“他还真当自己是炼丹炉了?”陆远冷笑,玄铁锅被他从背后甩到地上,“我做的饭是用来暖胃的,不是给你当柴烧的!”
话音未落,凌霜的剑突然嗡鸣。
她脚尖点地跃上半空,剑光如银蛇般扎进沙里——“地下有人!”
陆远跟着扑过去。
沙层下果然有条地道,窄得只能爬着进。
凌霜的剑尖燃着幽蓝火焰,像盏移动的灯,照出地道尽头的密室:十多根石柱上绑着人,嘴被浸了苦汁的布团塞着,头顶悬着滴漏,透明液体正一滴一滴往他们眉心落。
“小灰?”陆远的声音发颤。
最里侧石柱上,那个总爱蹲在厨房看他颠勺的年轻男孩正剧烈抽搐,瞳孔泛着诡异的白,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清除情感...回归纯净...”
“他们在抹除记忆。”凌霜的剑刃割开绑着小灰的铁链,火星溅在男孩脸上,“这药在腐蚀他的味觉神经。”
陆远猛地攥住小灰的手腕。
男孩的皮肤冰得像块石头,可脉搏跳得极快,快得像要挣出血管。
他突然想起系统提示里的“幸福回流”——这些被他治愈过的食客,本应是他功德点的源头,此刻却连一丝温暖的情绪都传不回来,反而有种阴冷的吸力,顺着他的指尖往身体里钻。
“空味污染。”陆远咬着牙把玄铁锅架起来,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撮响水稻米。
米袋刚打开,清香就撞得人眼眶发酸——这是他留着给凌霜做酒酿圆子的,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猛火奥义!”陆远大喝一声。
玄铁锅瞬间腾起赤金火焰,锅底的灶心玉震得嗡嗡响,像口被敲响的钟。
他往锅里撒了半勺爆炎辣椒,辣椒遇热炸开,火星子噼啪乱溅,倒把密室里的阴寒驱散了几分。
“【检测到大规模情绪真空】”
“【激活临时功能:滋味回响·借】”
系统提示音刚落,陆远抄起勺子舀了勺滚烫的米饭,猛地泼向最近的受害者面门。
那人浑身剧颤,嘴里的布团“噗”地吐出来,嘶吼声像破了的风箱:“我女儿...生日那天...我给她煮了荷包蛋...她说爸爸做的饭最甜...”
泪水混着鼻血从他脸上往下淌,可嘴角却咧得老开,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笑都挤出来。
旁边的老人突然咳嗽着笑:“我老伴儿...最烦我偷喝她的银耳羹...可她走了之后...我连锅都不敢刷...”
小灰的睫毛剧烈颤动。
陆远扑过去,把饭粒塞进他嘴里。
男孩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哭出了声:“师父...你做的蛋炒饭...锅巴是脆的...我总偷偷捡锅巴吃...你说我像个小叫花子...”
密室里炸开一片哭声、笑声、咳嗽声。
陆远的手背被溅上滚烫的饭粒,可他舍不得擦——这些声音比任何功德点都烫,烫得他眼眶发疼。
“好一出苦情戏。”
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砸下来。
陆远抬头,就见头顶的石板轰然塌陷,阎罗踩着碎石走下来,手中锅铲泛着冷光,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炭化的脚印。
他的目光扫过苏醒的众人,突然笑了:“你们醒了,然后呢?回去继续抱着空碗做梦?”
“梦怎么了?”陆远抄起玄铁锅挡在食客前,锅里的饭还在翻滚,“梦至少让他们还想活着!你倒是干净利落,一刀斩断所有念想,可你告诉我——”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什么秘密,“你半夜饿了,会不会想起小时候谁给你掖过被子?”
灶心玉忽地大亮。
陆远低头,就见锅底的灰烬不知何时排列成三个字——“第七代”。
阎罗的瞳孔骤缩。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露出破绽,眼尾的血痕被月光照得发红。
他盯着陆远,像是要把他看穿,最后却转身踏入风雪,只留下一句低语:“火候未到,传人尚存。”
风卷着沙粒灌进密室。
陆远看着阎罗消失的方向,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低头,发现玄铁锅底的“第七代”三个字正在慢慢变淡,像被谁用手指抹掉了。
“陆老板。”
张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颤巍巍地扶着石柱站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可眼睛亮得像两盏灯:“我饿了。”
陆远愣了愣,突然笑出声。
他转身把玄铁锅重新架在火上,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压缩饼干,掰成碎末撒进饭里:“正好,我这儿还有点存货。等会儿啊,给你们煮锅海鲜粥——虽然没海鲜,凑活凑活。”
凌霜站在门口,看着他手忙脚乱翻食材的样子,嘴角极轻地翘了翘。
她的剑还握在手里,可剑尖垂向地面,像朵收了刺的冰花。
风还在刮,可密室里的温度慢慢升起来了。
有人开始帮着捡柴火,有人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伤员裹上,小灰蹲在陆远脚边,盯着锅里的饭直咽口水,像只讨食的小狗。
不知过了多久,陆远掀开锅盖。
米香混着饼干的焦香飘出来,有人抽了抽鼻子,突然哭出了声:“和我妈煮的...一模一样...”
风雪夜的荒原深处,有簇火光慢慢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