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枚铜钱贴着皮肤,像一小块冰,却又奇异地散发着微弱的安全感。小乞丐攥紧破旧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守住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他低着头,快步穿行在寒冷的街道上,避开人群,朝着记忆里那个卖粗粮饼的摊子走去。
那摊子在一个更偏僻的巷口,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据说耳朵不太好,价钱也公道些,一个铜板能换一个比脸还大的厚实粗粮饼,虽然糙得拉嗓子,但顶饿。
摊子前没什么人。小乞丐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先从怀里——那枚铜钱藏匿的地方——掏出那枚被捂得略微温热的铜板,紧紧攥在手心,才慢慢靠近。
“饼。”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把攥着铜钱的手伸过去,摊开。
卖饼老头抬了抬眼皮,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那枚铜钱。没说什么,用油纸包了一个沉甸甸、颜色暗沉的粗粮饼递给他,然后收走了铜钱。
饼很硬,很粗糙,但散发着粮食炙烤后最原始的香气,热腾腾地透过油纸温暖着他冻僵的手。小乞丐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胃里发出急不可耐的嘶鸣。他几乎想立刻把这整张饼都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吞咽,填补那无底洞般的饥饿。
他拿着饼,迅速退到远离摊子的一个墙角根,背对着风,蜷缩下来。冰冷的墙壁硌着他的脊背,但他顾不上了。他贪婪地吸着那饼的香气,口水疯狂分泌。
他低下头,张开嘴,牙齿几乎要碰到那粗糙的表面。
动作却停住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街道,越过零星的行人,落向那条熟悉小巷的深处,那堵半塌的断墙。
那个像石头一样的人,还在那里。
风雪似乎都绕开了他,在他周身形成一种诡异的寂静。他昨天的姿势和今天没有任何区别,仿佛连指尖都未曾移动过分毫。那半块被雨水泡发的馊馒头,大概已经被夜里的野狗或者老鼠叼走了,他面前的地面上空无一物。
小乞丐看着手里热气腾腾的粗粮饼,又看看那个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的男人。
一种熟悉的冲动,比饥饿更原始,从他心底钻了出来。
他低下头,看着饼,脏兮兮的小脸上露出挣扎。饥饿像野兽一样啃咬着他的理智。最终,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伸出那双黑乎乎的手——左手稳住饼,右手用力往下掰。
饼很硬,韧性十足。他咬紧牙关,用尽了受伤胳膊的力气,甚至牵扯到了肋下的伤,疼得他额头冒出汗珠。
“咔哒。”
一声轻微的脆响,饼终于被掰开了。不大的一块,约莫只有整个饼的四分之一,但断面粗糙,散发着更浓郁的热气。
他看着那一大一小两块饼,大的那块占绝对多数。他把大的那块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怀里,贴肉藏着,那点暖意熨帖着冰冷的皮肤。
然后,他拿着那小的一块,站起身,再一次,一步一步,走向那堵断墙,走向那个死寂的男人。
风好像更冷了,吹得他透心凉。手里的饼块很快失去了温度。
他在男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和昨天一样,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连呼吸的微弱的白气都几乎看不见。
小乞丐蹲下身,动作比昨天稍微熟练了一点。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粗粮饼,放在昨天放馊馒头的那块稍微干净点的石头上。
放好后,他依旧迅速缩回手,后退了两步,站在那里,看着。
男人没动。饼块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散发着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食物气息。
小乞丐站了比昨天更短的时间。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怀里的饼诱惑太大。他转过身,跑回自己的墙角,重新蜷缩起来,迫不及待地掏出怀里那块大得多的饼,狼吞虎咽地啃咬起来。
饼很糙,刮得嗓子疼,但他吃得无比香甜,每一口都用尽全力地咀嚼,感受着食物落入空荡荡胃袋的充实感。他吃得很快,差点噎住,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才顺下去。
吃完最后一口,他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上沾着的饼渣,每一个指缝都舔得干干净净。胃里有了东西,身上似乎也暖和了一点点。他满足地缩了缩身子,感受着那短暂的饱腹感。
第二天,天气依旧寒冷。
小乞丐运气不错,帮一个急着赶路的货郎扶起了歪倒的独轮车,货郎匆匆丢给他一小块干粮作为答谢。干粮比粗粮饼更小,更硬。
和昨天一样,他掰下一小块,放在那块石头上。
第三天,他只讨到一点稀薄的菜汤,喝下去没多久就饿了。但他还是用攒下的另一点东西,换了一个小一点的饼。掰开,放下那一小块。
第四天……
第五天……
日升日落,寒风依旧。
这似乎变成了一种无声的仪式。
每天,不管讨到什么,不管是一个完整的饼,还是只有半块发霉的糕点,甚至只是一小撮能吃的碎屑,小乞丐总会来到这堵墙下,分出一部分,放在那块固定的石头上。
他不再停留观看,放下,就立刻转身离开。有时是跑去继续乞讨,有时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吃掉自己那份。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任何回应。那些食物,有时会被早起的鸟儿啄食,有时会被溜达的野狗叼走,有时就那样孤零零地放在那里,被风吹干,变硬,最终被灰尘覆盖。
但小乞丐还是会放。
他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分享时,那人没有像王婶那样驱赶他?也许是因为看到他,就像看到另一个可能冻死、饿死的自己?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了,不做,心里反而会空落落的。
直到很多天以后的一个傍晚。
小乞丐今天一无所获,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在垃圾堆里翻到一点几乎只剩壳的烂果子,酸涩难吃。他依旧来到墙下,默默地把最小的那瓣酸果子放在石头上。
就在他放下果子,准备像往常一样立刻转身时——
一阵冷风打着旋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那个如同石雕般的男人,搁在膝盖上那只枯瘦、脏污、几乎看不出原本肤色的手,食指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就像风吹动了汗毛。
但小乞丐看见了。
他正要转过去的身体猛地僵住,眼睛瞬间睁大,死死地盯着那只手。
风停了。那只手又恢复了彻底的死寂,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小乞丐站在原地,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来。他屏住呼吸,等了很久很久,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但那只手再也没有动过。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小乞丐最终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倒退着离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手和那个男人模糊的轮廓。直到退到巷口,他才猛地转身,飞快地跑掉了,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那一夜,他蜷缩在避风的角落,很久都没有睡着。眼前反复浮现的,就是那根手指极其细微的颤动。
不是石头。
他是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