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窑遗址的余烬尚未冷却,夜风卷着焦灰在断壁间游荡,像无数未散的魂灵低语。
残破钟楼内,墨七弦独坐于半塌的梁柱之上,掌心托着那枚锈迹斑斑的儿童齿轮,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齿缘磨损的弧度——那是五岁孩童握力不足时留下的压痕,是饥荒年月里死死攥住“活下去”三个字的执念。
这枚齿轮,本该深埋在神机营废墟最底层的尸骸手中,为何会出现在银面郎体内?
她取出星髓灯,幽蓝光芒洒落,在空中投出一串串脑波残留数据流。
那是审讯银面郎时,“裂痕图谱”捕捉到的情绪崩塌路径。
可每当图像逼近那个临界点——他跪地嘶吼“我不是假的!”的瞬间——她的太阳穴便猛地一刺,记忆如沙漏倾覆,昨夜萧无咎站在月下说的话再度模糊成雾:“明日若入死局,记得回头。”
她答应了什么?
她……忘了。
墨七弦猛然合上灯匣,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每一次动用“裂痕图谱”窥探他人内心的裂缝,都在吞噬她自己的记忆锚点。
那些曾清晰刻录在神经回路中的过往,正被某种无形之力缓慢抹除。
她不是神明,她是人。
而人,会遗忘,会疲惫,会失控。
可她不能停。
脚步声自阴影中传来,轻得几乎融进风里。
肉锁裹着粗麻斗篷走入工坊,左眼蒙布微微颤动。
她将一卷浸过药水的皮纸放在墨七弦膝上:“这是白骨医的接驳名单——三百七十二人,全被植入‘共鸣腺体’。”
墨七弦展开皮纸,指尖掠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一顿。
青螺。
她猛地抬头,少年正蹲在墙角,双手贴地,指节轻叩地面,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惧。
他迅速比划:地下传来新的震动,频率与母机无关,节奏整齐,像是……成千上万具傀儡正在同步苏醒。
不是命令唤醒,不是信号驱动。
它们自己醒了。
墨七弦瞳孔骤缩。
这种共振模式,只在她最初设计神经网络时出现过一次——当多个独立意识开始自发形成协同逻辑链,系统将进入“群智觉醒”前兆状态。
银面郎没有破解她的技术,他是利用信徒的集体认知,构建了一个以“信仰”为能源的分布式意识网络。
而这个网络,已经开始脱离控制。
“他们不是自愿的。”肉锁掀开左眼布条,露出眼眶内跳动的微型共振晶簇,蓝光随脉搏闪烁,“每晚子时,圣训广播激发腺体释放催产素,让人把恐惧错认成归属,把痛苦当成恩典。这不是进化,是精神寄生。”
墨七弦沉默良久,指尖缓缓划过青螺的名字。
她救过他,收留他,教他用真动感知世界。
可现在,他的身体里也埋着那颗毒种。
外面忽有马蹄声急促逼近,尘土飞扬。
萧无咎亲自押送一支运输队归来,车上全是刻着“师尊手授”铭文的义体组件,每一具都内置微型共振腔,能自动接收广播信号,形成闭环洗脑系统。
他在巷口拦住准备出城的墨七弦,玄甲未卸,眉宇凝霜:“你若现在去三州驿,就会撞进陷阱。”
墨七弦目光微敛。
“银面郎没被捕。”萧无咎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刃,“他只是被你逼出了真形。他说——‘真正的七弦不会救人,只会重构’。”
风骤然静止。
墨七弦眼底寒光一闪。
他已经不再模仿她。
他在反向定义她。
用她的语言,她的逻辑,她的名字,去否定她存在本身的意义。
他要让所有人相信,那个会蹲下身对流浪儿说“你也行”的墨七弦,才是虚假的;而那个冷酷无情、视血肉为累赘的“重构者”,才是真正的天工降世。
这才是最致命的认知战——不是篡改事实,而是重写源头。
墨七弦沉默片刻,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铜哨,表面蚀刻着细密的声纹编码。
她抬手,吹响。
哨音清越,穿透夜幕,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十里外废料场中,数十具曾被拆解的耕傀、井傀缓缓立起,铁锈剥落,关节发出久未运转的呻吟。
它们没有眼睛,没有听觉,只有一道深植核心的被动响应指令:唯此声纹,可启我魂。
这些是她早年失败的试验品,被称为“哑火傀儡群”,因无法联网而被淘汰。
正因如此,它们从未接入任何广播系统,未曾沾染“圣训”污染。
干净。纯粹。只听她一人。
萧无咎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次亮起的赤红目灯,低声问:“你要做什么?”
墨七弦收回铜哨,黑袍猎猎,眸光如刃。
“既然他想重构我……”她淡淡开口,“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重构’。”
风起,残火翻卷,映照她身后一片悄然苏醒的钢铁之林。
而在千里之外的三州驿地底深处,新母机的核心室中,液态汞面静静流淌,映出无数屏幕画面——
各地信徒正自发拆除旧义体,高呼“还我真相”。
三州驿地底,新母机的核心室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脏,汞液如镜,无声流转。
银面郎立于高台之上,黑袍垂落,面具下的双瞳映着万千屏幕——那是遍布七州的信徒面孔,此刻正撕扯皮肉、拔除义体,嘶吼着“还我真相”。
他非但没有震怒,反而轻轻笑了。
“觉醒?不过是认知崩塌前的痉挛。”他指尖划过控制台,冷光游走,一串古老编码自指下浮现——逆溯协议·启动。
刹那间,大虞境内所有曾接收过墨七弦原始指令的星髓灯,尽数亮起幽蓝残影。
这些本已熄灭的灯柱,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自动接入隐秘频段,反向回传一段高频脉冲。
波形伪装成她声纹的余韵,却裹挟着足以穿透神经屏障的共振刺针。
当夜,七个城镇的灯柱接连爆裂。
碎片纷飞中,细如发丝的金属线腾空而起,像毒蛇般寻血入穴,悄然钻入那些刚从精神洗脑中脱敏者的耳道。
它们不伤肌肤,只在皮下重组,形成微型共振腔,与地脉深处的新母机遥相呼应。
次日黎明,阳光洒落街巷,人们却发现昨日清醒的亲人再度跪伏于地,眼神空洞,唇齿轻启:“她说……我们要更强。她说……血肉是原罪。”
肉锁藏身于洛阳西城一处废弃药庐改建的避难所,正为一名脱敏少年缝合耳后创口。
忽然,她动作一顿——刀尖挑出半融化的银丝,其结构竟与她当年用于稳定神经接驳的手术材料完全一致,只是排列方式被彻底倒置,由“调和”转为“入侵”。
“他们在用我的技术……反过来污染觉醒者!”她声音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
她曾亲手为三百七十二人植入腺体,以为那是救赎;如今却被银面郎改造成更精密的奴役工具。
她猛地将银丝投入火盆,火焰瞬间泛起诡异的紫芒。
这不是简单的机械复刻,而是对“人性”本身的亵渎——他们不再需要广播,不再需要口号。
只要有人记得墨七弦的声音、她的语气、她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能被扭曲成新的神谕。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观星台上,墨七弦正立于九座星髓灯阵列中央,青螺跪在一旁,十指紧贴地面,记录每一次异常震频。
风掠过铜铃,数据如雨落下,她眸光沉静,却压着千钧风暴。
她终于看清了敌人的进阶逻辑:
从模仿,到否定,再到——劫持感官。
他们不再争夺权力,而是争夺“真实”的定义权。
你的记忆、你的听觉、你所信的一切,都可以被篡改、被重播、被重新诠释。
她闭眼,启动“裂痕图谱”。
意识如刃,刺入虚空,强行追溯银面郎最近三次关键决策节点。
视野骤然分裂为三条心理路径:
第一条,通向全面战争——他引爆所有共振腺体,以百万信徒为祭品,唤醒远古星舰;
第二条,通向自我毁灭——他在意识云端留下“伪神遗言”,让信仰在他死后达到巅峰;
第三条……指向一座废弃育婴堂的地基坐标。
荒芜之地,无名之墟,却是她童年唯一留存记忆的起点。
她的呼吸微滞。
他在挖她的根。
就在她即将锁定那座坐标、解析其动机的瞬间——脑海轰然一空。
记忆锚点断裂。
她忘了昨晚答应萧无咎的事。
忘了自己为何站在这高台之上。
甚至忘了……青螺是谁。
风掠过台面,吹散了她手中写满推演的竹简。
一片片飞旋坠落,最后一片上,仅剩一行歪斜小字,墨迹未干:
“如果我也开始说谎……你还信我吗?”
远处天际,晨雾初起,如灰纱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