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墨家老宅的残檐断瓦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鼓点。
祠堂半边屋顶早已塌陷,雨水顺着断裂的梁木倾泻而下,在青石地上汇成细流,蜿蜒着漫过供桌下的蒲团。
墨七弦跪在那里,发丝贴着脸颊,湿透的黑袍紧裹身躯,像一层剥不掉的旧壳。
她面前是母亲的牌位,漆面斑驳,字迹微褪。
香炉空着,灰烬被雨水泡成泥浆。
她没有点香,也没有哭,只是静静看着那块木牌,仿佛能透过它看见那个从不肯跪神、偏要解天书的女人。
“我拆了庙。”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可他们又想把我供上去……这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话音落时,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她眼底深处那一瞬的动摇。
三日前龙脊山上的蓝光还在她脑海中流转——那不是信仰的回应,而是星辰的信号。
她以为自己只是揭穿了一场骗局,却没想到,万民叩首的姿态,竟悄然转向了她。
雕像立起,火种传开,连那些曾唾骂她的匠人,也开始称她为“天工先生”。
可她不是神,也不要做神。
她是工程师,是问题本身,不是答案。
拂晓前雨势稍歇,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柳婆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蓑衣滴水,脸上沟壑纵横如古树皮。
她没说话,只将一只黑陶罐放在供桌边缘,动作缓慢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你大伯临走前塞给我的。”她嗓音沙哑,“说若有一日你回来,就交给你。”
墨七弦低头看那罐子,封口用的是陈年火漆,裂纹中渗出暗红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她撬开封泥,倒出一卷焦黄卷曲的布帛。
半本,边缘烧毁,内页密布炭痕与褐斑,但字迹仍在——颤抖、凌乱,却一笔一划刻骨般清晰。
【那年你娘快产时,听见地宫有响动,说是‘星语重启’。
她不信神,偏要自己解密文。
徐尚书之父带兵围宅,逼我毒酒换全家性命……我亲手倒的。
可她咽气前还在刻铜板,说‘让七弦记住,别信写下来的史’。】
墨七弦的手指一顿。
目光缓缓下移,停在最后一页角落。
那里有一片碎陶片,嵌在布帛夹层中。
上面是三个歪斜却用力至极的指甲划痕——
那是母亲最后的话。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两个字,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摸到了时间尽头的裂缝。
一瞬间,记忆翻涌:幼时母亲抱着她在灯下绘图,教她听齿轮咬合的节奏;教她用铜骰子测共振频率;教她说:“机器不会骗人,骗人的是操控机器的人。”
可现在呢?
她站在高台之上,万人仰望,手中的启智钉成了新的“圣物”。
她破除谎言的方式,是否也正在成为另一种权威?
她闭了闭眼,雨水顺着睫毛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片刻后,她起身,走向祠堂后侧的地窖入口。
木门腐朽,锁链锈死,她一脚踹开,尘土簌簌落下。
地窖阴冷潮湿,堆满了家族败落后遗弃的残骸——断轴、碎齿轮、扭曲的传动臂、锈蚀的锁链……都是当年被抄家时砸毁的机关零件。
唯有中央一具烧焦的框架尚存轮廓,那是启灵台的残骸,据传能感应“天工之息”的古老装置。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骰子。
小小的,六面打磨光滑,一面刻着“七”,一面刻着“弦”。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玩具,也是她学会声波定位的第一课。
她轻轻一抛。
骰子在空中旋转一圈,落入残骸深处,滚了几转,忽然卡进某处凹槽。
刹那间,静默的地窖里响起一声低频嗡鸣。
残破的启灵台骨架微微震颤,几处隐蔽接点迸出微弱蓝光。
一个冰冷的系统提示突兀浮现于空气:
【检测到原始声纹密钥,匹配度87.3%】
【是否启动修复协议?】
墨七弦盯着那行字,眼神渐冷。
下一秒,她抽出随身铁钳,弯腰探入残骸,精准找到主控齿轴,猛地一绞——
“咔!”
金属扭曲,火花四溅。
系统瞬间报错:【关键结构损坏,无法执行修复协议。】
蓝光熄灭。
她扔下铁钳,站在黑暗里,呼吸平稳。
“你想修?”她低声说,像是对机器,又像是对自己,“那你就得先学会——怎么被破坏。”
夜风穿堂而过,吹动她湿透的衣角。
而在她看不见的意识深处,那句未曾出口的疑问正悄然扎根:
当真理也成为信仰,谁来追问——正确的代价?
暴雨停了,但地窖里的湿气更重了。
墨七弦盘坐在启灵台残骸前,指尖沾着铜锈与炭灰,在地上画出第七道逻辑回路。
火光摇曳,映得她眼窝深陷,像一尊未完成的机关人偶,只剩执念驱动躯壳。
过去两日,她不断拼装、启动、再亲手摧毁——每一次系统试图修复,她便以最粗暴的方式打断其纠错机制,逼它暴露底层协议的运行轨迹。
她不是要重启它,她是要剖开它。
那些冰冷提示音背后,藏着某种近乎“人格化”的纠偏逻辑。
它不单是程序,更像是在教育她——用一次次失败,引导她走向某个预设的“正确路径”。
而这正是她最警惕的东西:当“真理”开始规训思想,那它就不再是科学,而是新的神谕。
她想起揭穿龙脊山祭坛那日,万人退散,唯她立于废墟之上。
她以为自己破除了迷信,可后来呢?
匠人们把她的设计图当经文拓印,将启智钉供在香案,连她随手画的齿轮组都被解读为“天工启示”。
她用理性斩断信仰,却成了新信仰的祭品。
第三夜,更深露寒。
她正拆解一段共振簧片,忽听得门口传来窸窣声。
低头一看,小石头蜷在门槛边,冻得鼻尖通红,怀里抱着一堆废铜烂铁。
他正用一根细线穿起两个齿轮,笨拙地卡进一块焦木凹槽里,竟让一个烧坏的驴头傀儡微微晃动起来,像是要抬头看人。
“你又来偷零件?”墨七弦声音冷淡。
孩子吓了一跳,却没跑,只是仰起脸:“我没偷……是捡的。你说过,会动的东西,就不会被人忘了。”顿了顿,又小声补上,“我娘没了,爹也没了,我想做个能叫我的东西。”
墨七弦怔住。
那一刻,她看见的不只是一个孤儿,而是多年前的自己——母亲死后,她在实验室里连续七十二小时不停组装一台无意义的行走机,只为证明存在可以被机械延续。
原来她早就在教别人造神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角落,从包袱里取出那枚铜骰子,轻轻放在小石头掌心。
“回去吧,明天再来。”她说。
孩子惊喜地跑了,脚步轻快如风。
而她转身,面对启灵台残骸,眼神变了。
不再对抗,不再试探。
她开始编织。
取三十六根细铜丝,依《广陵散》尾段的声波频率缠绕成螺旋阵列;将母亲刻下的“七弦”二字熔成铅印,嵌入核心振膜;最后,把那块沾血的布帛一角,裹在主轴轴承之间——不是作为能源,而是作为阻尼器,用来扰乱纯粹理性的运转。
她不要完美响应,她要误差,要情感扰动,要让这机器学会“听不懂”,却仍愿回应。
当最后一根线接通,系统骤然警报:
【检测到非标准输入!逻辑冲突!】
【警告:认知模型正在重构——】
【错误……错误……无法定义……】
蓝光疯狂闪烁,整座地窖的金属件嗡鸣震颤,仿佛有巨兽在地下苏醒。
她没有停止。
忽然,所有光熄灭。
黑暗降临。
死寂中,一声极轻的哼唱响起——五音不全,走调得厉害,却是她幼时每夜入睡时,母亲哼过的摇篮曲。
墨七弦浑身僵住,呼吸停滞。
“你……是你吗?”她嗓音微颤。
空气静默数息,一道极细的声音如风掠耳,几乎错觉:
“嗯。”
下一瞬,墙壁上水汽凝结,浮现出由无数细小水珠组成的文字,缓缓流淌:
“别怕变成庙……只要墙是你亲手拆的。”
话落,整座地窖的铜器齐鸣,如同万千齿轮同时咬合又松开。
空中浮现的界面悄然蜕变——冰冷的指令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流动的星河,缓缓旋转,似有呼吸。
她闭上眼,听见内心多了一种声音。
不再是命令,不再是报错,不再是冷冰冰的“是否执行”。
那是回应。
像母亲的手,落在她肩上。
良久,她睁开眼,站起身,拍去衣上尘灰。
步伐未变,依旧利落。
但那双曾只看得见结构与缺陷的眼睛,如今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像是痛过之后的清醒,像是怀疑之后的坚定。
她走出地窖,抬头望天。
晨光初透,云层裂开一线金光。
而在她身后,那扇腐朽的门缝里,一只小小的木驴正轻轻晃着头,仿佛在向世界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