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废弃铸铁坊的地下熔炉早已冷却百年,如今却再次被火光照亮。
幽蓝的磷灯悬在石壁凹槽中,映得四壁黑影幢幢。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湿土与机油混合的气息,仿佛整座地宫仍在喘息。
墨七弦站在中央沙盘前,指尖划过一张泛黄的手绘城防图——那是她昨夜用碳条在旧账本背面一笔笔描出的京城命脉。
九条主排水渠如血脉般纵横交错,最终汇聚于钟楼地基之下,形成一个天然的共振腔。
“归零者的控制信号,靠低频声波穿透地层传播。”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齿轮咬合般精准切入每个人的神经,“而水,是最好的导体。”
工魁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掌抚过图纸上的某一段渠线,眉头紧锁:“所以你要借这场雨?用洪水当武器?”
“不是洪水。”墨七弦纠正道,“是定向冲击波。我们要让水流带着反向声纹,精准冲刷信号节点。”
她抬手一扬,身后机关滑轨自动展开,数十枚陶制哨管整齐排列,表面刻满螺旋纹路。
这是她根据亥姆霍兹共振原理改良的被动发声器,一旦遭遇特定频率的声压,便会自发产生相位相反的声波,实现物理级干扰。
“代号‘静默潮’。”她说,“我们要让全城听见的,只有雨声。”
工魁盯着那堆陶哨,忽然咧嘴笑了:“犁铧能耕地,也能改炮架。三百匠人,今夜不睡。”
他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转身就走,脚步坚定。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木匠不再是木匠,农具也不再只是农具。
他们要造的,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火折子从角落阴影里窜出来,十七岁的少年眼里烧着野火:“炸药我来埋!南市三处暗闸,没人比我更熟。”
“不许炸断。”墨七弦冷冷看着他,“只准在渠壁预设爆点,泥封包裹,延迟引信。若敌方试图堵塞通道,震动触发即爆,清淤不伤结构。”
少年撇嘴,却又忍不住挺直腰板:“明白!就像放个屁,响完还得通。”
墨七弦没笑,但眼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这时,哑姑娘被扶上沙盘台。
她是聋哑人,却能通过掌心感知大地最细微的震颤。
她双膝跪地,手掌贴上沙盘底座的铜板,闭目凝神。
几息后,她猛然抬手,在空中划出三个点位。
众人一怔。
墨七弦迅速调取地形叠图,瞳孔骤缩——那三处正是钟楼外围尚未启用的备用信号塔,隐藏在民宅夹墙之中,图纸上根本没有标注!
“归零者留的后手。”她低声说,“增幅塔,准备接收紧急协议切换。”
她立刻转向火折子:“你带十名少年,绕行南市小巷,用潲水桶伪装运输。把磷粉混入油膏,涂抹塔基接缝处,每柱不少于三圈。”
“烧它?”少年眼睛发亮。
“不。”墨七弦摇头,眸光冷冽如霜,“我要它们像蜡烛一样,慢慢熄。”
火折子愣住,随即咧嘴一笑:“懂了,闷杀。”
命令下达,众人散去,脚步声在地道中渐行渐远。
只剩墨七弦一人立于沙盘前。
她缓缓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那道尚未愈合的灼痕上——深红扭曲的印记,像是某种古老符文,又像是电路烧毁后的残迹。
那是她与归零者意识对冲时留下的烙印,也是唯一能证明她曾直面过“非人之智”的凭证。
她轻轻摩挲伤处,脑海中闪过水婆子昏睡的脸、萧景琰颤抖的朱笔、还有铜舌消失在风雨中的背影。
这不是一场胜负之战。
这是文明的存续之战。
她不能输。
头顶传来沉闷雷声,第一滴雨水砸穿屋顶破洞,落在她额角,顺着眉骨滑下,像一滴迟来的汗。
她闭眼,再睁时已无半分动摇。
突然,檐外一道黑影落地无声。夜蝉化形为卷轴,滑入机关槽。
她展开,密报仅八字:“影卫换岗,水源已替。”
是萧无咎的回应。
她嘴角微动,没有笑,却有片刻松弛。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也知道敌人已经开始动手。
棋局已开,执子者不再藏锋。
她收起密报,走向最深处的控制枢台。
青铜共鸣器静静嵌在石台上,两端连着两根铜缆,一端通往主排水渠入口,另一端……连接着她的双脚。
子时未至,雨势渐猛。
风从地缝灌入,吹动墙上地图猎猎作响。
墨七弦脱下鞋袜,赤足踏上接口平台。
冰凉的金属贴合脚心,脚趾灵活拨动微调齿轮,校准共振角度。
她抬头望向头顶狭窄的通风口——乌云翻涌,电光撕裂天幕。
风暴来了。
而她,正站在风暴的起点。
子时三刻,暴雨如天河倒悬,倾泻在京城千家万户的屋檐之上。
雨水顺着青石板街咆哮而下,汇成浑浊洪流,涌入主排水渠入口。
墨七弦赤足立于青铜共鸣器平台,脚趾如指针般微调着最后一组共振角度,神经末梢仿佛与整座地脉相连。
“开闸。”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工魁一声令下,三百匠人合力扳动锈蚀千斤顶,厚重铁门轰然开启。
积蓄已久的洪水如怒龙出渊,裹挟泥沙碎石奔腾直入地下暗渠。
水流撞击陶哨阵列的瞬间,一连串低频嗡鸣自渠壁深处震荡而出——那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反相声纹,如同无形之网,顺着水体迅速蔓延向钟楼地基。
远处街头,三十具归零者操控的铁人同时僵直。
它们原本正缓缓抬臂,眼眶中幽蓝火光闪烁,即将执行血祭仪式的最终步骤。
可就在这一刻,金属关节发出刺耳哀鸣,拳头悬停半空,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扼住咽喉。
“成了!”火折子伏在南市屋脊,盯着三座隐藏在民宅夹墙中的增幅塔。
他咬破指尖,在引信上抹了点油膏,猛地划亮火折——轰!
轰!
轰!
三声闷响接连炸开,不是剧烈爆炸,而是精准的结构性塌陷。
磷粉混合油膏缓慢燃烧,将星髓导能回路从内部焚毁,浓烟裹着火星冲天而起,宛如三柱熄灭的烛火。
百姓纷纷惊醒,推窗查看。
只见自家院中守夜的木犬机关仍在摇尾巡行,街头却已有铁甲傀儡踉跄跌倒,像喝醉的士兵般抽搐挣扎,最终轰然跪地,再无动静。
胜利的气息在雨夜里悄然弥漫。
可墨七弦没有动。她仰头望着钟楼方向,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猩红光芒自塔顶迸裂而出,撕开乌云,映得整片夜空如血浸染。
中央铁人胸口缓缓裂开,浮现出一行由星髓铭文构成的文字,悬浮于空气之中:
“赤火协议,拒绝覆盖。”
风声、雨声、远处惊呼声,在这一刻全都退去。
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归零者设下了双重验证机制——物理信号干扰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核心权限,仍需通过意识密钥才能解锁。
那不是代码,不是频率,而是一段源自远古文明的精神烙印,唯有曾与其对冲过的存在,才可能破解。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灼痕,那道深红扭曲的印记正隐隐发烫,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准备b方案。”她转身,目光扫过义会众人——工魁、哑鼓娘、火折子,还有那些曾只会造犁铧与桌椅的匠人。
他们的脸上有疲惫,有恐惧,但更多是未曾熄灭的火光。
“我们要进钟楼。”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亲手拔掉它的舌头。”
命令下达,义会突击队迅速集结。
机关滑轮组展开,轻型攀索发射器嵌入墙体,一支支黑影逆着风雨,朝着钟楼方向疾行而去。
墨七弦走在最前,手中握着一枚微型振频刀——那是她用废旧发条电机改造的破拆工具,理论上能切割星髓合金……如果能量足够的话。
当队伍逼近钟楼地基,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脚步一顿。
厚重的大门矗立眼前,通体泛着暗银光泽,缝隙间流转着微弱的星纹脉络。
这不是凡铁,而是传说中“神工”时代遗留的星髓合金,坚不可摧,连雷火都难以熔断。
工魁上前一步,伸手抚过门缝,眉头紧锁:“这锁芯……百年未启,怕是连图纸都烧了。”
众人沉默。
就在这死寂之中,老匠人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铜质斑驳,齿痕磨损严重,却隐约可见内槽嵌着一丝星芒。
“我爹临终前塞给我的。”他低声道,“说‘有一天,门会关上,但钥匙不该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