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的乡间,官学诏书所引发的变化,远比郡县城池之内更为微妙,也更为深刻。这里没有考课指标的直接压力,却有最现实的生存逻辑和最质朴的望子成龙之心。
最初,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对于送孩子去那听起来高大上的“官学”,普遍心存疑虑,甚至带着几分根深蒂固的保守。
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农闲的汉子蹲着抽烟袋,话题就扯到了这新办的县学上。
“听说了没?县里要办官学,让咱娃子都去念书!”王老五嘬了口烟嘴,吐出个烟圈。
“念书?念书能当饭吃?”李老四嗤笑一声,用粗糙的手指划拉着地上的土坷垃,“咱家那小子,一天能割两筐猪草,放三只羊。去了学堂,这些活儿谁干?再说了,那之乎者也,是咱庄稼人能弄明白的?”
张老三比较实在,叹口气:“说是不要束修,可笔墨纸砚不要钱?来回跑腿不费鞋?有那功夫,不如跟我学怎么伺候庄稼,那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在他们看来,土地和力气是最可靠的,读书?那是遥远得像天上的云彩一样不切实际的东西。
然而,生活的剧本,总会在不经意间给出意想不到的转折。 几个活生生的例子,像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慢慢改变着乡邻们的看法。
邻村东洼村的赵石头,家里穷得叮当响,当初送大儿子赵栓柱去县学,纯粹是因为家里孩子多,少一张嘴吃饭,又听说官学管一顿午饭。
赵栓柱在学堂里,别的一般,唯独对算术格外开窍,那些复杂的田亩面积计算、赋税比例,他算得比县衙的老书吏还快还准。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县令耳朵里。正巧县衙户房缺个核算田亩赋税的算手,便一道征辟令下来,赵栓柱摇身一变,成了吃官家饭的“小吏”!
虽然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月俸也微薄,但那可是脱离了泥土,坐在衙门里办公的人物!穿上了虽旧却干净的吏服,回家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赵石头如今走在村里,那叫一个扬眉吐气。
以前笑话他“瞎折腾”的李老四碰见他,讪讪地问:“老赵,栓柱……在衙门里还好吧?”
赵石头故意大声咳嗽一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好!好得很!天天跟算盘、文书打交道,县令大人都夸他脑子灵光哩!哎呀,就是坐久了,怕他腰不好!” 那语气里的炫耀,藏都藏不住。
前街的孙木匠,有个闺女叫孙小丫,自小伶俐。当初送她去郡学,主要是郡学新开了“医理科”,孙木匠想着,女孩子学点医术,将来也好照顾家人,嫁人也多个筹码。
没想到孙小丫在这方面展现了惊人天赋,辨识草药、理解医理一点就通,成绩拔尖,竟被郡里的“惠民医馆”直接选拔去做了学徒!
这可就了不得了!
孙小丫不仅学到了安身立命的高超技艺,更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女先生”。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妇人生产,甚至牲畜不适,都有人悄悄来请教她。
孙家因此备受尊重,连带着孙木匠的木匠活儿都多了起来,都说他家闺女是“文曲星”下凡,虽然管医药的应该是药王菩萨,但是人们可不管那么多,觉得那小闺女沾着仙气呢!
以前背后嚼舌根,说“丫头片子读什么书,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的长舌妇们,如今见了孙大娘,都堆着笑脸:“他孙婶,你家小丫可真出息!回头我家闺女要是身子不利索,可得请小丫给瞧瞧啊!”
甚至连一些匠户的孩子,也尝到了甜头。
西村铁匠铺的学徒,牛铁蛋,因为在县学里接触了基础的格物知识,居然能看懂一些简单的器械图纸了!
以前师傅教打铁,全靠口传心授和比划,现在牛铁蛋能对着官府发下来的新式犁铧图纸,跟师傅讨论哪个部位该加厚,哪个角度该调整,打出来的农具又好用又耐用。
掌柜的一看,这可是人才啊!立马给牛铁蛋涨了工钱,地位也水涨船高,从抡大锤的普通学徒,变成了能参与“技术讨论”的准师傅。
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具说服力。“上学堂”这三个字,在乡民心中的分量,悄然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它不再是不务正业的代名词,而是可能通往更好生活、更高地位的“金光大道”。
于是,乡间的对话画风突变:
王老五家里,晚饭桌上。
王老五的婆娘一边纳鞋底,一边絮叨:“他爹,你看人家赵家栓柱,吃了官家饭;孙家小丫,成了女先生;连牛铁蛋那憨小子都涨工钱了!咱家二娃也到年纪了,脑子也不笨,要不……也送去县学试试?”
王老五端着碗,闷头扒拉了几口饭,瓮声瓮气地说:“嗯……听着是挺像那么回事。反正官学不收钱,管顿饭,大不了就是费几双鞋。学几个字,会算个数,总比咱俩这睁眼瞎强!将来就算种地,会算账也不至于被粮贩子坑!”
“就是就是!”婆娘立刻眉开眼笑,“我明天就去给二娃收拾收拾,把那件干净的衣裳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