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的夜总是来得早,刚过戌时,街上的灯笼就灭了大半,只剩城墙上的火把还在风里明灭,把秦军哨兵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柄柄斜插在砖缝里的断剑。陈墨披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从郡守府侧门走出来时,靴底踩过青砖上的露水,溅起细碎的凉意——这是燕地入秋后的第一场凉露,沾在衣摆上,竟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
“太史令,您怎么又出来了?”守在侧门的亲兵见他,忙躬身行礼,手里的长戟下意识地往身前拢了拢,“赵队正刚去查李斯的监牢,说让您在府里歇着,有消息就来报。”
陈墨抬手按住披风的领口,目光越过亲兵的肩膀,望向远处召公庙的方向。那里还亮着几星微光,是燕地的乡老带着族人在清理废墟,白天他路过时,见他们把烧变形的青铜祭器小心地裹在粗布巾里,像是捧着自家祖宗的骨殖。“我去看看他们。”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告诉赵竭,若李斯那边有异动,不用等我,先拿人再说。”
亲兵应了声“是”,看着陈墨的身影融进夜色里,才悄悄松了口气。这几日蓟城的气氛太绷了,先是荆轲刺秦的余波未平,又来吕不韦的私兵作乱,如今连王翦将军都接了急报要回咸阳,府里的人都在私下嘀咕,说这燕地怕是要再乱一次。可只要看见陈太史的身影,他们心里就踏实——毕竟是能在召公庙火里抢出祭器、在沼泽地里坑了吕不韦私兵的人,总像是有法子撑住这局面。
陈墨没走主街,绕着僻静的小巷往召公庙去。巷子里的矮墙上,还留着燕军当年防守时凿的箭孔,有的孔里插着半截断箭,箭杆上的“燕”字已经被风雨浸得模糊。他想起半月前刚到蓟城时,燕太子丹的内侍还带着他看过这些箭孔,说当年乐毅伐齐时,燕军就是凭着这些工事守住了蓟城。可如今燕国亡了,太子丹死了,只剩这些断箭还钉在墙上,像在替这片土地记着过往的荣光。
“陈太史?”
一声轻唤从巷口传来,陈墨抬头,见是白天那个捧着铜鼎去秦军大营求情的白发老丈,手里还提着个竹篮,篮里放着几块刚烤好的麦饼。老丈见他看过来,忙快步上前,把竹篮往他手里塞:“夜里凉,您还来瞧我们,这点吃食您带着,垫垫肚子。”
陈墨推辞不过,接过一块麦饼。麦饼还带着余温,咬一口,带着淡淡的盐味——燕地贫瘠,盐是稀罕物,想来是老丈家里省下来的。“诸位乡老还在忙?”他望向召公庙的方向,微光比刚才亮了些,隐约能听见木锨铲土的声音。
“可不是嘛。”老丈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褶,“这庙是燕人的根,就算烧了,也得把地基清出来,将来好再盖。陈太史,您说......王将军走了,秦军会不会真像冯大人说的那样,拆了我们的宗庙?”
陈墨咬着麦饼的动作顿了顿。他想起王翦离开前,两人在大营里的最后一次谈话。当时王翦把副将蒙武叫到跟前,指着沙盘上的召公庙,对蒙武说:“老夫走后,你要记住,这庙比蓟城的城墙还重要。陈太史说的对,燕人认宗庙,不认王旗,你敢动这庙,就是逼燕人反。”蒙武是蒙恬的父亲,也是秦军里少有的懂民政的将领,当时就拍着胸脯应了,说只要他在,就没人能碰召公庙的一砖一瓦。
可这些话,陈墨不能跟老丈说。他只能拍了拍老丈的肩膀,把手里的麦饼递回去一块:“老丈放心,有我在,宗庙拆不了。您年岁大了,夜里凉,别熬太晚。”
老丈点点头,却没走,只是望着召公庙的方向发愣,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陈太史,您是好人。当年乐毅将军破齐,也没烧我们的庙;如今秦军来了,您也护着我们的庙......要是所有秦人都像您这样,我们燕人也认这个天下。”
陈墨心里一暖,又有些发酸。他想起长平之战时,那些被白起坑杀的赵军降卒,当时他拼了命想阻止,却只救下寥寥数人。那时他就想,若有一天秦国统一天下,绝不能再靠杀戮来治世——宗庙、典籍、百姓的念想,这些才是治国的根基。可如今,吕不韦藏私兵、田儋抢密信、咸阳宫里还有说不清的暗流,他这“止杀”的念头,在这乱世里,竟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被吹灭。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的呼喊:“太史令!不好了!李斯跑了!”
陈墨心里一沉,猛地转身。只见刚才守侧门的亲兵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上还沾着血:“监牢里的看守被人杀了!李斯不见了!赵队正已经带人去追了,让小的来报您,说李斯可能往济水方向跑了!”
“济水方向?”陈墨皱紧眉头。济水南岸是田儋的地盘,李斯往那边跑,是想投靠田儋?还是早就跟田儋有勾结?他想起135章里赵胜说的,李斯不止是吕不韦的人,那他还会是谁的棋子?
“老丈,您先回吧。”陈墨把竹篮塞给老丈,转身就往郡守府跑,披风在身后扬起,带起一阵风,“告诉庙里的乡亲,锁好门,别出来!”
他跑得极快,靴底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顾不上。刚到郡守府门口,就见赵竭带着十几个缇骑往这边跑,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刀,脸上满是急色。“太史令!”赵竭看见他,忙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说,“监牢的后墙被挖了个洞,李斯应该是从洞里跑的!我们在洞外发现了齐军的记号,他肯定是早就跟田儋的人联系好了!”
“齐军的记号?”陈墨蹲下身,看着赵竭递过来的一块木牌。木牌是桃木做的,上面刻着个“田”字,边缘还沾着泥——这是田儋军队的记号,上次齐军来犯时,他在战死的齐兵身上见过。
“还有这个。”赵竭又递过来一张揉皱的绢布,“在看守的尸体手里发现的,上面写着‘函谷关急报’,像是李斯没来得及带走的。”
陈墨展开绢布,就着门口的火把光一看,只见上面用秦隶写着几行字:“吕相邦病笃,公子扶苏已离咸阳,往蒙恬军中去。田儋携密信过函谷,欲献陛下,望速截之——李。”
他心里猛地一震。扶苏离咸阳了?往蒙恬军中去?蒙恬此刻正在北方抵御匈奴,扶苏去他那里,是嬴政的意思,还是吕不韦的安排?还有李斯这封信,是写给谁的?看语气,不像是写给吕不韦,倒像是写给某个在函谷关附近的人——难道李斯还有别的同党?
“太史令,我们现在怎么办?”赵竭见他脸色凝重,忍不住问道,“要不要分兵?一部分去追李斯,一部分去济水南岸盯着田儋?”
陈墨站起身,把绢布叠好揣进怀里,目光望向济水的方向。夜色里,那里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闪过的火光,不知道是田儋的军队,还是燕人在烧荒。“不能分兵。”他沉声道,“李斯狡猾,他既然敢跑,肯定留了后手,追上去怕是会中埋伏。至于田儋......”他顿了顿,想起135章里亲卫说的,田儋要带着密信去咸阳,可这封信里却说“望速截之”,难道田儋改了主意?还是李斯在撒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郡守府门口。是蒙武的亲兵,身上还带着风尘,显然是刚从秦军大营过来。“陈太史!赵队正!”亲兵翻身下马,声音带着急意,“蒙将军让小的来报,济水南岸发现大量齐军动向,田儋亲自率军,往蓟城来了!”
“什么?”赵竭失声叫道,“他不是要去咸阳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田儋不去咸阳,反而回师蓟城,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想把密信交给嬴政,而是想利用密信来要挟自己。毕竟密信里藏着秦昭襄王的盟约、吕不韦的私兵秘密,甚至可能还有宣太后的旧事,这些东西一旦公之于众,不仅会动摇秦国的根基,还会让燕地、赵地的旧部再起波澜。田儋是齐国王室旁支,一直想复兴齐国,他若拿着密信来要挟,要么让自己打开蓟城门,要么让自己帮他联合燕、赵残余势力,共同反秦。
“蒙将军怎么说?”陈墨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蒙将军已经下令,让前锋营进驻济水北岸,守住渡口。”亲兵答道,“同时让小的问您,要不要把长平遗孤编入守军?那些人虽然是赵人,但这些日子一直感念您的恩情,都说愿意为您效力。”
陈墨想起那些长平遗孤。他们都是当年被吕不韦藏在河西马场的赵军降卒,被灌了迷药,认“吕”字令牌为尊,直到前些日子被自己救下,才恢复了神智。这些人经历过长平之战的惨状,对战争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却也有着常人没有的坚韧——若是编进守军,或许能成为一支奇兵。
“告诉蒙将军,长平遗孤可以编入守军,但要分开编,每个小队配两名秦军校尉,避免生乱。”陈墨沉吟道,“另外,让他派人去查一下,田儋的军队有多少人,有没有携带攻城器械。”
亲兵应了声“是”,转身就要走,却被陈墨叫住:“等等。”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来自咸阳的急报——就是王翦临走前给他的那封,上面写着吕不韦病重,让王翦回师辅佐扶苏监国——“把这个交给蒙将军,让他看看,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他总觉得这封急报太巧了。吕不韦病重,扶苏离咸阳,田儋回师蓟城,李斯逃脱,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像是有人在背后刻意安排。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嬴政——135章结尾,嬴政在章台殿说“让他继续演”,“他”是谁?是李斯?是田儋?还是吕不韦?
亲兵接过急报,策马离去。赵竭看着陈墨,眼神里满是担忧:“太史令,您觉得这是陛下的安排?”
“不确定。”陈墨摇了摇头,“但嬴政不是个会坐以待毙的人。吕不韦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他早就想动手了。这次吕不韦病重,或许就是他的机会。”他顿了顿,想起王翦临走前说的“小心李斯,那厮不止是吕不韦的人”,心里忽然有了个猜测——李斯会不会是嬴政安插在吕不韦身边的眼线?若真是这样,那李斯的逃脱、田儋的回师,都可能是嬴政的算计,目的就是让自己在蓟城牵制吕不韦的势力,同时借田儋的手,除掉吕不韦的余党。
可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这盘棋里最危险的一颗棋子。嬴政若赢了,自己或许能保住燕地宗庙;可若是输了,自己不仅会被吕不韦灭口,还会连累陈砚、赵胜,甚至整个燕地的百姓。
“太史令,我们要不要派人去临淄接应陈砚公子?”赵竭见他沉默,忍不住问道。135章里,陈砚带着密信去临淄找田单的后人,却被田儋抢走了密信,后来陈砚派人回来报信,说要继续留在临淄,找机会夺回密信。如今田儋回师蓟城,临淄那边会不会有变故?
陈墨想起陈砚。那是他的族弟,从小跟着他在咸阳长大,读书过目不忘,却性子执拗,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初他让陈砚去临淄,本是想让陈砚把密信交给田单的后人,借田单后人的力量牵制田儋,没想到密信还是被田儋抢走了。如今田儋回师蓟城,临淄那边没了主心骨,田单的后人会不会被吕不韦的人盯上?
“得派人去。”陈墨下定决心,“你挑两个机灵点的缇骑,乔装成齐人,连夜去临淄,告诉陈砚,田儋已经回师蓟城,让他别再想着夺回密信,先找地方藏起来,等这边的事了了,我再派人去接他。”
赵竭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去安排,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郡守府的门吏跑进来,脸色惨白:“太史令!赵队正!外面来了个自称是赵国郎中令的人,说有要事要见您,还说......还说他知道密信里的秘密!”
“赵国郎中令?”陈墨一愣,随即想起135章里赵竭说的,长平遗孤里有个叫赵胜的,曾是赵国的郎中令,还认识自己。难道是他?
“让他进来。”陈墨道。
很快,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赵甲的人被带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却有些佝偻,左臂上缠着绷带,还渗着血,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眼神里带着几分疲惫,却依旧明亮。他看见陈墨,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快步上前,深深一揖:“陈先生,别来无恙?”
陈墨看着他,忽然想起长平之战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刚入秦军幕府的小吏,跟着白起去长平前线,在乱葬岗附近遇见了一个少年,饿得快不行了,手里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他可怜那少年,把自己的干粮分了一半给他,还劝他别再跟着赵军,找个地方藏起来。那少年当时就对他说:“先生的恩情,赵胜记一辈子。”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在这里重逢。“赵郎中。”陈墨上前扶住他,“你怎么来了?你的伤......”
“是被田儋的人打的。”赵胜苦笑一声,抬起受伤的左臂,“我奉命去追田儋,没想到他早有埋伏,若不是我跑得快,怕是已经成了他的刀下鬼。”
陈墨心里一紧:“你追上田儋了?他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赵胜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围的亲兵,“他说,要带着密信来蓟城,跟您做笔交易——他放了陈砚公子,您打开蓟城门,让他的军队进城。若是您不答应,他就把密信里的秘密传遍天下,让秦国陷入内乱。”
“他还抓了陈砚?”陈墨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没想到田儋这么狠,不仅抢了密信,还抓了陈砚,用陈砚来要挟自己。
“不止。”赵胜的脸色更白了,“他还说,吕不韦已经派了人去临淄,要把田单的后人全部杀了,斩草除根。他让我带话给您,若是您不答应他的条件,三日之内,他就杀了陈砚和所有田单的后人。”
陈墨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嵌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田儋用陈砚和田单后人来要挟,用密信的秘密来威胁,这是把他逼到了绝路。若是打开蓟城门,田儋的军队进城,燕地百姓必然遭殃,自己这些日子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若是不答应,陈砚和那些无辜的人就会丧命,密信的秘密泄露,秦国也会陷入内乱。
“赵郎中,你知道密信里的秘密是什么吗?”陈墨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赵胜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凝重:“我在吕不韦的马场里待了十几年,偶尔听他的亲信说起过。密信里不仅有秦昭襄王与燕惠王的盟约,还有宣太后当年与义渠王的私交证据,甚至......还有吕不韦当年篡改秦昭襄王遗诏,扶持庄襄王登基的事。”
“篡改遗诏?”陈墨的脑子“嗡”的一声。这可是天大的秘密!若是传出去,嬴政的皇位就会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六国残余势力必然会借机起兵,秦国统一天下的大业就会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刚才更急,像是有大队人马在靠近。赵竭脸色一变,拔出刀:“我去看看!”
陈墨却拉住了他,目光望向门口。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很快,赵竭带着一个秦军斥候跑了进来,斥候的甲胄上满是血污,喘着粗气说:“陈太史!蒙将军让小的来报,田儋的军队已经到了济水北岸,正在准备渡河!他还让人送了封信来,说是给您的!”
陈墨接过信,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田”字的火漆印。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绢布,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狠劲:“陈墨,三日内开蓟城门,放我军入城,否则,陈砚的人头,田单后人的人头,还有密信的副本,都会出现在蓟城的城墙上——田儋。”
绢布的右下角,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迹,不知道是陈砚的,还是田单后人的。
陈墨捏着绢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夜色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济水方向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冷。他知道,田儋不是在开玩笑——那个能在济水南岸收拢两万齐军残部、敢抢秦国密信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太史令,怎么办?”赵竭的声音带着颤抖。他跟着陈墨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陈墨露出这样的神色。
陈墨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望向济水的方向。那里已经亮起了成片的火把,像一条火龙,沿着济水北岸蔓延开来,把水面照得通红,像是血在流。他想起长平之战时的血色,想起召公庙里的火光,想起陈砚小时候跟在他身后喊“哥”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赵胜忽然开口:“陈先生,或许我们还有办法。”
陈墨回头看他,眼里带着一丝希冀:“什么办法?”
“田儋虽然有密信,有军队,但他的军心不稳。”赵胜沉声道,“他手下的士兵,大多是齐军的残部,还有不少是被他胁迫来的流民,他们不想跟秦军打仗,只想回家。若是我们能派人去齐军大营里散布消息,说田儋要把他们当炮灰,逼秦军杀了他们,说不定能动摇他的军心。”
陈墨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办法。田儋的军队本就不是铁板一块,若是能动摇军心,就算他有密信,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谁去齐军大营散布消息呢?齐军防范严密,普通人根本进不去。
“我去。”赵胜主动请缨,拍了拍胸脯,“我曾是赵国的郎中令,跟齐军的不少将领打过交道,他们认识我。而且我现在穿着赵甲,田儋的人不会怀疑我。我可以假装是来投靠田儋的,趁机在营里散布消息。”
“不行。”陈墨立刻拒绝,“田儋已经见过你,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去了就是送死。”
“我不怕。”赵胜的眼神很坚定,“当年长平之战,若不是先生救我,我早就死了。这些年我活在吕不韦的控制下,跟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如今能为先生、为天下做点事,死也值了。”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知道田儋的软肋——他有个儿子,叫田市,被他留在临淄,由田单的后人看着。若是我能在营里说,田单的后人已经把田市抓了,逼田儋撤军,他肯定会慌。”
陈墨看着赵胜,心里五味杂陈。他没想到,这个当年在长平之战里差点饿死的少年,如今竟有了这样的胆识。可他还是不忍心让赵胜去冒险——田儋心狠手辣,若是赵胜被抓住,必然会受尽折磨。
“再想想别的办法。”陈墨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赵胜摇了摇头,“田儋给的时间只有三天,我们没时间了。先生,您就答应我吧,若是我能活着回来,还想跟您一起看看,天下统一后的样子。”
陈墨沉默了。他知道赵胜说的是对的,他们没有时间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个亲兵跑进来,脸上满是惊喜:“太史令!陈砚公子回来了!他还带着田单的后人,就在府门外!”
“什么?”陈墨猛地站起身,快步往门口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砚怎么会回来?他不是被田儋抓了吗?
刚到门口,他就看见陈砚站在那里,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脸上还有几道划痕,却笑得灿烂。他身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齐人的绛色长袍,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孩子,应该就是田单的后人和田市。
“哥!”陈砚看见他,快步跑过来,一把抱住他,“我回来了!”
陈墨扶住他,上下打量着:“你没事吧?田儋没为难你?”
“没有。”陈砚笑着摇头,“我趁他不注意,带着田单先生和小公子跑出来了。田儋的人追了我们一路,幸好遇到了蒙将军的巡逻队,才把我们护送到这里。”
田单的后人上前一步,对着陈墨深深一揖:“在下田横,多谢陈太史收留。田儋野心勃勃,不顾齐国百姓死活,我等不愿与他同流合污,愿助陈太史守住蓟城。”
陈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一半。陈砚没事,田单的后人也来了,田儋的要挟就少了几分底气。可他还是不敢放松——田儋的军队还在济水北岸,密信还在他手里,这场危机还没过去。
“田先生客气了。”陈墨拱手还礼,“多谢田先生仗义相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凄厉而急促。秦军的斥候跑过来,脸色凝重:“陈太史!田儋的军队开始渡河了!”
陈墨抬头望向济水的方向,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齐军的呐喊声。他深吸一口气,握住腰间的剑——那是燕人送他的鲨鱼皮剑鞘的剑,剑鞘上的焦痕还在。
“赵竭,你带缇骑守住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他沉声道,“田横先生,麻烦你带着陈砚和小公子去郡守府后院,那里有地道,若是情况不对,就从地道走。”
“那你呢?”陈砚拉住他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我去济水北岸,见田儋。”陈墨道。
“不行!”陈砚和赵竭异口同声地喊道,“田儋是个疯子,你去了会有危险!”
“我必须去。”陈墨看着他们,眼神坚定,“只有我去,才能拖延时间,让蒙将军做好准备。而且,我要看看,他手里的密信,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他推开陈砚的手,转身就要走,却被田横叫住:“陈太史,我跟你一起去。我是田单的后人,田儋多少会给我几分薄面,或许能帮上忙。”
陈墨看着田横,点了点头:“好。”
两人翻身上马,沿着通往济水北岸的路疾驰而去。夜色里,马蹄声敲打着地面,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决敲鼓。陈墨回头望了一眼蓟城的方向,城墙上的火把依旧明亮,那是他要守护的土地,是他要保住的宗庙,是他“止杀”的念想。
很快,他们就到了济水北岸。田儋的军队已经渡过了一半,密密麻麻的齐军士兵站在岸边,手里的戈矛在火把下闪着冷光。田儋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穿着齐国王室的玄色长袍,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应该就是装密信的盒子。
“陈墨!你果然来了!”田儋看见他,大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得意,“怎么?想通了?要打开蓟城门了?”
陈墨勒住马,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田儋,你挟持无辜,胁迫城池,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天下人?”田儋冷笑一声,“等我复兴齐国,统一天下,天下人只会歌颂我!陈墨,别跟我废话,要么开城门,要么我就把密信的秘密传遍天下,让秦国大乱!”
他打开木盒,拿出一卷竹简,在火把下晃了晃:“你看,这就是秦昭襄王的盟约,这就是吕不韦篡改遗诏的证据!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的人就会把这些抄本送到六国残余势力手里,到时候,秦国就会变成第二个战国!”
陈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知道,田儋说的是真的。
就在这时,田横忽然开口:“田儋,你别执迷不悟了!你以为你能复兴齐国吗?你手里的军队,大多是被你胁迫来的,他们不想打仗!而且,你儿子田市还在蓟城,你若是敢动陈太史,我就......”
“你敢!”田儋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指着田横,“田横,你个叛徒!竟敢背叛我!”
“我不是背叛你,我是背叛齐国的罪人!”田横大声道,“齐国百姓已经受够了战争,你却还要把他们拖入战火,你才是齐国的罪人!”
田儋气得浑身发抖,拔出腰间的剑:“好!好!既然你们都逼我,那我就先杀了你们,再踏平蓟城!”
他举起剑,就要下令进攻。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比刚才更急,更密集。田儋的士兵们纷纷回头,脸上满是惊恐。
陈墨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出现了一支军队,打着“秦”字大旗,却穿着赵军的甲胄——是长平遗孤!他们怎么来了?
“太史令!我们来帮您!”为首的士兵大声喊道,声音里满是坚定。
田儋的脸色彻底白了。他没想到,这些赵军降卒竟然会帮秦军,帮陈墨。
陈墨看着那些长平遗孤,心里一暖。他想起自己对他们说过的话:“天下统一后,就没有秦人和赵人之分,只有天下人。”原来,他们都记在心里。
田儋看着越来越近的长平遗孤,又看了看身边动摇的齐军士兵,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可他还是不甘心,举起手里的密信:“陈墨!就算我输了,我也要让你不好过!这密信,我现在就烧了,让你永远不知道里面的秘密!”
他掏出火折子,就要点燃密信。陈墨心里一急,催马上前,拔出剑,朝着田儋刺去。
田儋没想到陈墨会突然动手,慌忙躲闪,却还是被剑划破了手臂。密信从他手里掉下来,落在地上。
陈墨弯腰去捡,就在这时,田儋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喊:“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两人一起滚下马,摔在地上。田儋拔出匕首,朝着陈墨的胸口刺去。陈墨闭上眼,心想:难道我今天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一支箭射过来,正中田儋的后背。田儋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陈墨睁开眼,看见赵竭骑着马,手里拿着弓箭,正朝着他跑来。“太史令!您没事吧?”
陈墨摇了摇头,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密信。密信已经被尘土弄脏了,却还完好。他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却看见田儋的手指动了动,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吕不韦......陛下......你们......都在骗我......”
陈墨心里一震。田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是被人利用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更急促的马蹄声,这次的旗帜,是咸阳宫的御旗——嬴政的使者来了!
陈墨看着那面御旗,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嬴政的使者为什么会来?是来拿密信的?还是来......拿他的?
他握紧手里的密信,抬头望向咸阳的方向。夜色深沉,看不到尽头,就像他此刻的命运,不知道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还是万丈深渊。
而那封沾满尘土的密信,在火把的光线下,隐约露出了一行字:“宣太后与义渠王私交,诞有一子,名......”
后面的字被尘土盖住了,看不清。可陈墨的心,却已经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