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博的哀嚎在空旷的走廊里盘旋,带着一种滑稽的悲壮感,最后被地毯吸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林默将那张“判决书”郑重其事地收好,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收藏一幅传世名画,整个人都不好了。
“钱处,你觉得,是一群喂饱了的狮子听话,还是一群饿疯了的狼更有用?”
林默的问题飘了过来,不轻不重,却让钱博的哀嚎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林默,嘴巴半张着,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个信息。狮子?狼?这跟咱们要去送死有什么关系?
林默嘴角的弧度,在钱博看来,像极了神话故事里诱人堕落的妖魔。
“走吧,我们未来的财政部长、国土部长、央行行长,还等着我们去请他们出山呢。”
钱博一个哆嗦,差点给林默跪下。
“祖宗!我的林大组长!您可别这么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咱们连牢饭都没得吃,直接就地正法了!”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脸上满是惊恐,“还部长行长?这几位爷,现在都是各单位避之不及的瘟神!咱们这是去请神仙吗?咱们这是要去捅马蜂窝啊!”
林-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钱处,放轻松。孙司长把他们塞给我们,不就是想看我们被蛰得满头包吗?咱们总不能让他失望。”
钱博欲哭无泪。
他算是看明白了,林默这小子,压根就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掉进火坑,想的是怎么爬出去;他倒好,嫌火烧得不够旺,还打算往里头浇一桶油。
“那……那我们先找谁?”钱博认命般地问道,声音有气无力。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今天起,已经进入了由林默主导的、名为“花样作死”的全新篇章。
林默从口袋里再次拿出那张名单,手指在第一个名字上轻轻点了点。
“周毅。”
钱博的眼皮狂跳了一下:“周……周扒皮?先找最硬的那个骨头啃?”
“不。”林默摇摇头,“我们是去送温暖,不是去啃骨头。周毅同志被遗忘了这么久,想必很孤独。我们作为新同事,理应第一个去拜访。”
钱博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信你个鬼。
要找到周毅,并不难。钱博虽然躺平多年,但在发改委这个大院里,人脉还是有一些的。他打了两个电话,语气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百般恳求,最后几乎是用一种交易的口吻,才从财政部一个老同学那里,问到了周毅的“归宿”。
京城西郊,国家储备物资第三仓库。
当出租车停在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时,钱博看着那高墙电网,以及墙皮上褪色严重的“严禁烟火”四个大字,感觉自己不是来拜访同事,而是来探监的。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更添了几分萧瑟。
“林组长,”钱博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我怎么感觉这地方阴森森的。要不,咱们改天再来?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阳气足。”
林-默已经推门下车,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城市遗忘的角落,眼神里却透着一丝兴趣。
“择日不如撞日。钱处,来都来了。”
两人跟门卫室里昏昏欲睡的老大爷说明了来意,又出示了证件,等了足足一刻钟,那扇沉重的铁门才伴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一道缝。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的男人,领着他们走了进去。
仓库区很大,一排排灰色的库房像巨大的水泥盒子,整齐排列。这里安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就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
“周毅就在七号库,负责整理建国以来的国债档案。”领路的男人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多说一个字。
七号库在最深处,门前堆着几个破旧的灭火器。男人用一把硕大的钥匙打开了门锁,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霉味和墨水味的陈年气息扑面而来,呛得钱博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库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些许天光。映入眼帘的,是如山一般堆积的档案架,架子上塞满了牛皮纸包裹的卷宗,一直顶到天花板,仿佛一片由纸张构成的森林。
在这片森林的深处,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光晕下,有一个人影正俯身在一张长条桌上,专注地整理着什么。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头发有些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听到了门口的动静,却没有抬头,只是用一把戒尺,将一叠刚整理好的档案边缘敲得整整齐齐,然后用麻绳仔细地捆扎起来,动作一丝不苟,充满了某种机械的仪式感。
钱博看着这场景,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酸。
这就是当年敢在财政部会议上跟副部长拍桌子的“周扒皮”?一个掌管过千亿预算的铁算盘,如今却在这里,与一堆故纸作伴。
林默没有立刻上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人。
他的脑海中,【情绪剧本】的面板悄然浮现。
【目标:周毅】
【情绪:麻木、沉寂、微弱的秩序感满足】
【深层诉求:……(被厚重的麻木情绪包裹,无法解析)】
林默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对方的情绪,像一片被冰封的湖面,连剧本都无法轻易穿透。
那个叫周毅的男人,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他直起身,捶了捶有些僵硬的后腰,这才转过身,看向门口的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隔着老花镜片,平淡地扫过林默和钱博,就像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不起丝毫波澜。
“有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砂纸。
钱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笑容:“周毅同志,您好,您好。我是发改委区域经济司的钱博,这位是……”
“林默。”林默自己接过了话。
周毅的目光在林默年轻的脸上停顿了一秒,便移开了,没有任何表示。
“发改委的?”他重新看向钱博,“档案室的钥匙,在门卫那里。”
他显然以为他们是来调阅什么旧档案的。
钱博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难道说,我们是来请您出山,去参加一个必死无疑的项目的?
林默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周毅刚刚整理好的那摞档案。
“周老师傅,您这捆档案的绳结,是海军用的双套结。牢固,不易滑脱,但解开的时候,只要找对绳头,一拉就开。”
周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他抬眼,重新打量了一下林默。
“你当过兵?”
“没有。”林默摇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只是喜欢看些杂书。就像我也看出来了,您这些档案,虽然都按年份归类,但每一个架子,您都刻意让右侧比左侧重了大概百分之五。是为了防止长期承重不均导致档案架变形吗?”
这一次,周毅眼中的诧异,不再掩饰。
他在这仓库里待了五年,每天与这些纸张打交道,这些细微的习惯,是他在这份枯燥工作中唯一的乐趣和秩序,从未有人发现,更别说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
钱博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海军结,什么百分之五,他只觉得林默是在故弄玄虚。
周毅沉默了片刻,将桌上的戒尺拿在手里,轻轻敲击着掌心。
“说吧,你们来,到底想干什么?”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我们来,是想请您出山。”林默开门见山。
周毅闻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高兴,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嘲讽。
“出山?去哪?财政部的大门,我可进不去了。”
“不去财政部。”林默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能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一个预算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周毅的笑意收敛了,他盯着林默,像是在审视一个说大话的疯子。
“小同志,你是在给我讲童话故事吗?”
“不。”林默摇摇头,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库房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不是来讲童-话的,我是来邀请一个工匠,去建造一座完美的钟表。这座钟表,叫‘国家东西部经济内循环’。”
他看着周毅,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项目,未来会涉及数万亿的资金流动。我需要一个人,一个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人,来做这台钟表的‘主发条’。他要保证,钟表的每一次滴答,都精准无误;他要保证,没有任何一只手,可以随意拨动它的指针。”
钱博在旁边听得热血上涌,又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这饼画得太大了,大得他都不敢信。
周毅沉默了,他手中的戒尺,停止了敲击。
林默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们说您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您不懂变通,不识时务。”
“他们觉得,把一个天才的精算师,扔来看仓库,是对您最大的惩罚。”
“但我不这么认为。”
林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们不懂,对一个真正的工匠而言,最痛苦的,不是被放逐,而是眼睁睁看着一群学徒,用拙劣的技巧,去糟蹋一块上好的材料。”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毅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了骇人的光芒!
林-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
“这个课题组,现在只有几个人。一个被打发去修地方志的笔杆子,一个被认为只会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一个只想盘手串等退休的副处长,还有一个,就是我,一个他们眼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幸运儿。”
“周毅同志,他们把我们这些‘废品’,扔在了一起。”
“他们想看我们互相埋怨,然后一起烂掉。但我想的,是带着大家,一起干一件让他们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大事。”
“这不只是一份工作,这是一次复仇。”林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也带着一丝滚烫的真诚,“用我们的专业,用我们的偏执,用我们被他们鄙夷的一切,去构建一个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功业。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
库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钱博已经听傻了,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参与一场招聘,而是在见证一个邪教组织的诞生仪式。林默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了一个失意者最痛、也最痒的地方。
许久,周毅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转过身,从身后一个积满灰尘的铁皮柜里,吃力地拖出一个厚重无比的大箱子。
“砰”的一声,箱子被他扔在长桌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打开箱子,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本本边缘已经磨损的、手写的账册。
周毅从中抽出一本最厚的,扔到林默面前。
“这是当年那个黄了的项目的原始账目,三千七百二十六笔款项,上下游关联单位一百一十九家。”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直刺林默。
“他们说我算错了,说我的预算模型有致命缺陷。”
“你,一个晚上,把它看完。告诉我,我到底错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