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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高亢的“送锦旗啦”,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炸雷,震得整个信访局办公室嗡嗡作响。
孙海的脸,瞬间经历了一场色彩的剧变,从铁青到酱紫,最后定格成一种混杂着震惊、屈辱和荒诞的猪肝色。他这辈子处理过成千上万的上访,见过下跪的、撒泼的、以死相逼的,唯独没见过敲锣打鼓来送锦旗的。
尤其是,送锦旗的这个人,还是他案头积压最久、让他最头疼的“钉子户”张翠花。
这哪里是送锦旗,这分明是当着全单位、全大楼的面,抽他孙海的耳光!还是用那种喜庆的、让他连躲都不能躲、喊疼都不能喊的方式,左右开弓地抽。
“疯了!真是疯了!”胖子刘建军喃喃自语,他扶着窗框,感觉自己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崩塌。
王春梅手里那杯刚给林默泡的龙井,水都忘了续,她呆呆地看着楼下那片红红火火的景象,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出魔幻现实主义戏剧。主角,是那个昨天还被他们当成傻子的年轻人。
楼下,张翠花显然对自己的出场效果非常满意。她又举起铁皮喇叭,声音洪亮地像是在作报告:“是哪位领导帮我解决的问题,我就感谢哪位领导!我张翠花活了六十多年,恩怨分明!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
这话一出,楼上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诡异了。
孙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能想象得到,此刻整栋大楼,有多少扇窗户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这里的笑话。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默。
林默已经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得意或者炫耀,反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也没想到,大妈的感谢方式会如此……硬核。
“林局,这……”刘建军和王春梅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林默,眼神里充满了询问、敬畏,还有一丝丝的恐慌。这阵仗,该怎么收场?
孙海深吸一口气,强行把翻腾的气血压下去。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着了。再坐下去,他就真成了别人眼里的背景板。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褶皱的衣领,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率先朝门口走去。
“走,都下去看看。群众的心意,我们不能辜负嘛。”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刘建军和王春梅如蒙大赦,赶紧跟在后面。林默走在最后,神色平静。
一行人走到楼下,瞬间就被张翠花和她带来的“亲友团”给包围了。那面蒙着红布的锦旗,被两个壮汉抬着,像一座小山似的立在众人面前。
“孙局长,您可下来了!”张翠花一见孙海,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那熟络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孙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硬着生生地撑着笑脸:“张大妈,您这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不客气!一点都不客气!”张翠-花大手一挥,嗓门依旧洪亮,“我以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那是我不对吗?也不是!是我的问题没人解决!现在问题解决了,我当然要来感谢!尤其是要感谢你们单位的这位——”
她说着,目光在人群里一扫,精准地锁定了林默。
“林局长!”
张翠花一把抓住林默的手,那力道,像是生怕他跑了。
“大妈得好好谢谢你!你不知道,昨天电信的师傅上门,三下五除二就把线给换了,网速快得跟飞一样!我跟我孙子视频,一个小时都不带卡的!我孙子在视频里都看见你了,还让我替他谢谢你这个解放军叔叔呢!”
林默被她这番话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大妈,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您太客气了。”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张翠花不听这个,她转身,对着身后那两个壮汉一挥手,“来,把咱们的‘宝贝’亮出来!”
红布“哗”的一下被揭开。
阳光下,金灿灿的十个大字,差点闪瞎了所有人的眼。
【人民好公仆,一心为百姓】
落款是:受助市民张翠花,携全家敬赠。
那十个字,一笔一划,饱满有力,像十个小太阳,散发着灼人的光和热。
孙海的眼睛被刺得微微一眯。他感觉那面锦旗不是送给信访局的,而是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烙铁,正“滋啦”一声,烙在他这个局长的脸上。
“林局长,来,接旗!”张翠花不由分说,拉着林默就往锦旗前站。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其他单位的干部,有来办事的群众,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嘿,稀奇啊,第一次见给信访局送锦旗的。”
“可不是嘛,这单位不被人堵门就不错了。”
“那个年轻人是谁啊?看着面生,这么大本事?”
这些议论声,一字不落地飘进孙海的耳朵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着他的自尊心。
林默被推到锦旗前,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转过身,看向脸色已经无比难看的孙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林默对着孙海,微微鞠了一躬,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
“孙局长,这面锦旗,我一个人可不敢当。”
孙海一愣。
只听林默继续说道:“昨天我只是跑了个腿,真正为这件事操心的,是您和局里的各位同事。没有您平时的教导和支持,没有局里建立的这套工作机制,我一个新人,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声音很诚恳,没有半点虚伪的客套。
“尤其是您,孙局长。您一直教导我们,要把群众的急难愁盼放在心上。正是因为有您的领导,我们信访局才能真正做到为人民服务。所以这面锦旗,是送给我们整个信访局的,更是送给您的。”
这番话,如同一场及时雨,瞬间浇灭了孙海心头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呆呆地看着林默,那个清秀的年轻人,眼神干净,态度谦逊。他把所有的功劳,当着所有人的面,轻飘飘地,又稳稳当当地,推到了自己面前。
这一下,把孙海架到了一个极其舒服,又极其尴尬的位置上。
他要是再黑着脸,就显得自己心胸狭隘,容不下有功的下属。可他要是笑着接受,又感觉自己像个窃取果实的无耻小人。
周围的议论声风向立变。
“哎,你听见没?人家年轻人觉悟就是高啊。”
“是啊,不贪功,还知道尊敬领导,这小伙子有前途。”
“看来是孙局长领导有方,带出了好兵啊!”
孙海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了舞台中央。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从“想杀人”到“被迫营业”的转变。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朵菊花般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哎呀,张大妈,你看看,你看看!”孙海主动上前,握住张翠花另一只手,亲切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小林同志说得对!这都是我们信访局分内的工作!我们局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嘛!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对林默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算你小子识相。
然后,他对着周围的干部群众,大手一挥,颇有领导风范地说道:“来来来,大家一起,把锦旗接过来!这是人民群众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是我们信访局的荣誉!”
于是,一副极其和谐又极其滑稽的画面出现了。
信访局局长孙海,副局长林默,还有胖子刘建军和王春梅,四个人一起,在锣鼓喧天中,郑重其事地从张翠花手里,接过了那面滚烫的锦旗。
孙海脸上的笑容热情洋溢,刘建军和王春梅也笑得一脸真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张翠花和她的锣鼓队,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那面被临时挂在墙上的锦旗。
那鲜红的底色,金黄的大字,和整个办公室死气沉沉的灰色调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它像一个闯入者,霸道地改变了这里的气场。
刘建军和王春梅看着林默,眼神已经从昨天的敬畏,变成了彻底的折服。
他们干了一辈子信访,总结出的经验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而林默,用了一天时间,告诉他们,还可以“多做多对”。
最关键的是,他事后那番滴水不漏的话,既给了群众交代,又给了领导面子,还团结了同事。这种滴水不漏的政治智慧,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该有的。
孙海背着手,在锦旗面前站了很久。
他没有说话,但办公室里的气压却低得吓人。
许久,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默身上。那眼神,不再是轻视,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审视。
他看着林默,就像在看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小林局长。”孙海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孙局。”林默抬起头。
孙海指了指林默桌上那摞“死亡卷宗”,语气复杂地说:“张翠花的事情,你处理得……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这剩下的案子,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这话一出,刘建军和王春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孙海,这个在信访局当了十年“老中医”,讲究“温水调理,久拖不治”的孙局长,竟然第一次,在业务问题上,向一个刚来两天的年轻人,用上了“请教”的口吻。
整个信访局的天,似乎在这一刻,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