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通道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脚下粘稠泥泞的触感、以及那无孔不入的、混合着污水、铁锈和某种腐败有机物的窒息性恶臭。
唯一的光源来自汉高和楚子航头盔上的战术射灯,两道冰冷的光柱在前方无尽的管道和积水中晃动,切割开令人不安的黑暗,却也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反而让光线之外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路明非背着艾米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为了驱散这几乎要将人逼疯的压抑感,也为了解答心中盘旋已久的疑问,他忍不住向被汉高半搀半拖着前行的约翰开口,试图用对话打破死寂
“喂,大叔,”
他的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显得有些闷
“你说……你以前是陆战队的?那应该很厉害啊,怎么后来就……搞起这行当了?”
他试图让语气轻松点,但问题本身却沉重无比。
约翰的喘息声很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他沉默了几秒,才沙哑地开口,声音在管道壁上来回碰撞,带着空洞的回响
“……厉害?呵……战争……哪有什么厉害不厉害……只有活着,和死了的区别。”
“那‘嘶叫药剂’呢?”
路明非继续追问,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你明明知道那玩意儿不是好东西,会把人变成怪物,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卖?缺钱?还是……你也用了?”
这一次,约翰的沉默更久了。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声在回应。
就在路明非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约翰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木和平静
“……一开始……是需要钱。很多钱。”
“后来……”
“后来,是发现这玩意儿……至少能让我暂时忘记一些东西。”
“忘记什么?”
路明非下意识地追问。
“……忘记血的味道。忘记沙漠里烤焦尸体的味道。忘记……那个孩子……在我枪口下倒下去时,看着我的眼神。”
约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听者的耳朵里。
“孩子?”
路明非的脚步顿了一下,心脏莫名一紧。
“啊……”
约翰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像是叹息,又像是呻吟
“一个……大概和艾米丽差不多大的阿富汗男孩……可能……更大一点?记不清了……巷战……他冲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像是陶罐?或者……是炸弹?……”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得可怕,但内容却让走在最前面的楚子航背影微微一僵,连汉高搀扶着他的手都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开枪了。”
约翰说,简单的四个字,却重逾千斤
“标准程序。威胁清除。”
“……然后呢?”
路明非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感觉背后的艾米丽抓他抓得更紧了。
“然后?”
约翰轻轻地、近乎诡异笑了笑,
“然后发现……他手里攥着的……只是一个破旧的、掉了漆的陶罐。”
“……”
地下通道内,瞬间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污水流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沉重的心跳声。
路明非的呼吸猛地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了上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然而,约翰的话还没有结束,那平静的、叙述噩梦般的声音继续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自我凌迟般的残酷
“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后来清理战场的时候……我们在他躲藏的那个废墟角落里……找到了他藏起来的……更小的一个妹妹……大概……只有三四岁?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怀里还抱着一个空了的奶粉罐……”
“她看到我们……看到我……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吓傻了……对着我……伸出了手……”
约翰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那死水般的麻木
“而我……我刚亲手打死了她唯一的哥哥……身上还沾着她哥哥的血……”
“……”
极致的沉默。
连污水流动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突然!
“够了!!!”
路明非猛地爆发出一声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触发的、更深层的恐惧而扭曲。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的黄金瞳死死盯住约翰,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怒火和厌恶。
“所以你他妈的就因为这件事?就因为心里过不去?!就开始自暴自弃?!就开始帮着那种组织散播这种能把人变成怪物的毒品?!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经手的那些鬼东西家破人亡?!有多少人变得比死侍还不如?!你这算什么?!赎罪吗?!这他妈是变本加厉的犯罪!”
路明非的情绪异常激动,仿佛约翰的罪行玷污了他心中某些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守护”和“正义”的脆弱信念。
他无法接受一个人可以因为自己的痛苦,就如此轻易地滑向深渊,并将更多的人拖入地狱
面对路明非激烈的指责,约翰没有反驳,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他只是疲惫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静得令人发疯
“你说得对……是犯罪……无可辩驳。”
“我没什么可说的……罪就是罪。”
“我只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直到……”
他的目光,极其艰难地,越过路明非的肩膀,落在他背后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
但路明非此刻被愤怒淹没了,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低吼
“直到什么?直到又一个无辜的孩子出现在你面前?让你那点可怜的愧疚心又找到了新的寄托?约翰·多克!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做的这一切!和你当年在战场上做的!有什么本质区别?!不都是在杀戮和毁灭吗?!你的救赎到底在哪里?!”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茫——如果连一个看似想要赎罪的人,其行为本身依旧充满了罪孽,那么所谓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刑天铠甲要守护的,又究竟是什么?
力量带来的,难道最终只能是更多的痛苦和循环吗?
就在这时。
一个细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从路明非背后响了起来,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许你这么说约翰叔叔!”
是艾米丽。
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小脸上挂满了泪水,湛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路明非的愤怒和对约翰的维护。
“约翰叔叔是好人!”
她带着哭音,却异常执拗地喊道,
“他给我买好吃的!给我买新书包!他还答应要保护我!妈妈说过……会保护孩子的人……都是好人!”
孩子简单而纯粹的逻辑,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所有复杂的道德辩论和沉重的罪孽感。
她不懂战争,不懂罪孽,不懂什么龙血药剂。
她只知道,这个看起来可怕又虚弱的叔叔,在她最害怕的时候没有丢下她,还说要保护她。
路明非猛地愣住了,所有的愤怒和质疑都僵在了脸上。
他看着艾米丽那双流泪却无比认真的眼睛,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约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直强撑的平静终于彻底崩溃。
他低下头,发出一声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滑落。
汉高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楚子航不知何时也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光影交界处,冰冷的黄金瞳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任何表示,但那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艾米丽从路明非背后伸出小手,似乎想要去够约翰,带着哭腔继续说
“约翰叔叔不怕……艾米丽相信你……你是好人……”
这一刻,所有的争论都失去了意义。
在一个孩子最纯粹的信任面前,成人的罪与罚、对与错、救赎与沉沦,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复杂。
路明非胸中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酸涩和茫然。
他看着崩溃的约翰,又感受着背后那个小小的、却散发着巨大力量的生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世界的复杂和沉重。
正义,或许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简单判断。
而救赎,有时可能仅仅始于一个孩子毫无保留的信任。
地下通道依旧黑暗漫长,恶臭依旧弥漫。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无声中,发生了改变。
他们沉默地继续前行,只是这一次,队伍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却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人性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