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川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虚弱与针扎般的头痛中醒来的。
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泥沼中许久,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岩石洞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女子清幽的体香。
他试图转动脖颈,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撕裂感立刻从识海深处传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
“你醒了?别乱动!”苏半夏疲惫却带着惊喜的声音传来。她快步走到石床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喂他服下几滴温热的药液。
药液入喉,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稍稍缓解了那令人窒息的头痛,但识海的干涸与剧痛依旧如影随形。
“苏姑娘……这是何处?”洛九川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风箱。
“这是我的一处隐秘丹室,暂时安全。”苏半夏轻声道,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你已昏迷了两日。神魂本源受创极重,虽以灵液稳住伤势,但……恢复起来极为艰难,且痛苦异常。”
洛九川内视自身,心顿时沉入谷底。经脉脏腑的伤势在千年石乳灵液的神效下已恢复大半,但识海却如同一片被雷霆肆虐过的焦土,布满裂痕,空空荡荡。每一次思考,每一次感知,都伴随着针扎斧凿般的剧痛。精神力彻底枯竭,甚至连维持清醒都异常吃力。
这便是强行引动远超自身能力的时间之力,乃至引动时炉自发护主的可怕反噬!若非苏半夏那滴珍贵无比的灵液,他早已魂飞魄散。
“多谢……救命之恩。”洛九川艰难地说道,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沉重。那灵液的珍贵,他即便不知其名,也能感受到其逆天功效,这份恩情,太大了。
苏半夏摇摇头:“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她欲言又止,神色凝重,“徐长老可能……已经怀疑上你了。那日寒潭的动静太大,时空涟漪虽微弱,但瞒不过有心人。你昏迷期间,我感应到有隐晦的神识扫过这片区域,虽未深入,但……”
洛九川心中一凛。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药王谷的高层,终究注意到了他这“异常”的存在。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三声清脆的鸟鸣声——这是柳如眉与苏半夏约定的信号。
苏半夏脸色微变,迅速在洞口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隔绝禁制,低声道:“是柳师姐,她来了。想必有要事。”
片刻后,柳如眉的身影悄然进入洞中。她看到醒来的洛九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随即被凝重取代。
“你醒了就好。”她言简意赅,直接切入正题,“洛川,你可能有麻烦了。”
她顿了顿,沉声道:“我师尊今日被谷主召见,归来后隐晦提及,谷内高层似乎对日前后山寒潭区域的‘异常灵力波动’极为关注,已命刑堂暗中调查。徐巍长老力陈波动源头疑似与外谷某弟子有关,虽未直言你名,但……青霖苑近日已是焦点。”
洛九川与苏半夏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谷主的态度如何?”洛九川强忍头痛,问道。
柳如眉摇头:“师尊未明言。但谷主素来深谋远虑,心思难测。既未立刻下令拿人,便是在观望或另有考量。然,高层注视之下,你日后行事必将如履薄冰,一旦再有异状,恐难善了。”
洞内气氛顿时压抑起来。
被一宗之主级别的人物暗中关注,这压力远超赵霖、百草轩之流的小打小闹。犹如一柄利剑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沉默良久,洛九川缓缓开口,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丝异样的平静:“我明白了。多谢柳姑娘告知。”
他看向两位少女,眼中充满歉意:“因我之故,将你们也卷入漩涡之中,洛川……愧对你们。”
柳如眉冷哼一声:“既为同伴,何出此言?天剑宗弟子,从不惧事。”她语气依旧清冷,但维护之意昭然。
苏半夏也柔声道:“洛兄不必如此。当务之急,是你需尽快恢复,且日后绝不可再轻易动用那……禁忌之力。”她眼中满是担忧。
洛九川苦笑:“即便我想,也无力动用了。”他感受着识海那可怕的空虚与痛苦,恢复精神力遥遥无期,更别说催动时炉了。
柳如眉沉吟片刻,忽然道:“也并非全无转机。师尊提及,谷主虽关注异常,却也言‘非常之人,或有非常之能,需观其行,察其心,而非一概抹杀’。此言,或有一线生机。”
观其行,察其心?
洛九川若有所思。这意味着,药王谷高层并非一定要扼杀他,而是在观察、评估他的价值与威胁?或许,这也是徐长老没有立刻发难的原因之一?
但这同样意味着,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同时……也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
如何展现?他如今形同废人,连最基础的炼丹都难以完成。
就在他心思急转时,洞外再次传来鸟鸣,这次是四声短促的急响!
韩文举来了,而且有急事!
苏半夏连忙打开禁制。只见韩文举气喘吁吁地钻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与兴奋交织的古怪表情。
“洛兄!你醒了!太好了!大事!出大事了!”他压低声音,手舞足蹈。
“慢点说,何事?”柳如眉蹙眉。
韩文举喘了口气,道:“我刚从内务堂打听到!谷主下令,鉴于近年外门弟子良莠不齐,心性浮躁,特设‘苦役道’以磨砺心志!责令所有近三年入谷、修为在炼气六层以下的外门及记名弟子,需分批前往‘黑曜矿坑’服役三月!开采‘沉火黑曜石’!”
“苦役道?黑曜矿坑?”苏半夏脸色微变,“那里环境极端恶劣,终日地火炙烤,灵气稀薄且狂暴,开采黑曜石极耗心神体力,乃是对肉身与意志的双重磨炼,甚至时有伤亡!以往只有犯下大错的弟子才会被罚往那里!”
柳如眉也面色凝重:“此时设立苦役道?莫非……”
韩文举猛地点头,看向洛九川,眼神复杂:“名单下来了!第一批……就有洛兄你!而且……据说是‘特荐’!”
特荐?!
洞内瞬间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绝非巧合!这是来自高层的“观察”!甚至可能是……考验!将洛九川投入最艰苦的环境,看他如何应对,是沉沦毁灭,还是……淬火重生?
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若他能熬过去,或许能一定程度上打消高层的部分疑虑,甚至证明自己的“价值”——坚韧不拔的心志,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但,以他如今重伤未愈、神识枯竭的状态,进入那等绝地,无异于九死一生!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好……我去。”洛九川沉默良久,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残酷的平静笑容,“既然要观其行,察其心,那便……让他们看个清楚。”
他的眼神深处,燃烧起一丝倔强不屈的火焰。苦难?痛苦?他早已习惯!从玄霄宗的冷眼,到逃亡路上的艰辛,再到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挣扎……他从未屈服!
黑曜矿坑再苦,能苦得过神识撕裂之痛?能苦得过寄人篱下、任人拿捏的无力?
既然无法避开,那便迎头撞上!将这苦难,化作磨刀石!
看着洛九川眼中那近乎自虐的决绝,柳如眉、苏半夏、韩文举三人皆是一震,一时无言。
“我陪你……”苏半夏刚要开口。
“不可!”洛九川打断她,语气坚决,“半夏,你已为我付出太多,绝不能再卷入此事。柳姑娘,韩兄,你们亦然。此事乃冲我而来,我一人承担。你们若插手,反而不美。”
他看得清楚,这是高层对他的单独“考验”,旁人插手,只会引火烧身。
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能沉默。
三日后,伤势稍稳、但神识依旧剧痛虚弱的洛九川,穿着一身粗布囚服般的灰衣,在一名面色冷漠的刑堂弟子“护送”下,走向了药王谷后山那处终日弥漫着黑烟与炙热气息、如同巨兽张口般的——黑曜矿坑。
沿途,不少弟子投来或怜悯、或讥讽、或好奇的目光。
“看,那就是洛川!那个无灵根的记名弟子!”
“听说得罪了内门张师兄,又被徐长老盯上,这下惨了吧!”
“苦役道啊……三个月,能不能活着出来都难说……”
“活该!一个废物,蹦跶什么!”
洛九川充耳不闻,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来到矿坑入口,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硫磺味和粉尘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深不见底的坑道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和隐约的痛苦呻吟。
负责交接的矿坑执事是个面色黝黑、眼神凶悍的独眼壮汉,修为足有炼气八层。他接过刑堂弟子的令牌,扫了洛九川一眼,狞笑一声:“又来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到了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每天开采矿石定额一百斤,完不成,没饭吃!偷懒耍滑,鞭子伺候!死了……就直接扔进地火坑!”
说着,他将一把沉重无比、闪烁着幽光的黑铁镐扔到洛九川脚下。
“下去吧!第七矿道!你的‘好日子’开始了!”
洛九川默默捡起那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数倍的铁镐,镐柄冰冷粗糙,硌着他虚软的手掌。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药王谷的方向,然后毅然转身,步入了那黑暗、炙热、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矿坑深处。
每一步,都伴随着识海撕裂般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
每一步,都坚定无比。
他知道,真正的苦修,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