饯行宴终散。杯盘狼藉被悄无声息地撤下,浓郁的酒气与香气却仍在厅堂中萦绕不散,混合着一种言语难以尽述的沉闷与疲惫。
宗室老王叔已被搀扶下去歇息,李甫与王琛亦各自告辞离去,只是离去时的眼神各异,心思难测。
大太监赵全最后离开,满脸堆笑地又说了一箩筐吉利话,方才带着宫人内侍浩浩荡荡地回宫复命。
喧嚣褪去,侯府正厅骤然陷入一片空旷的寂静。只余烛火跳跃,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霍凛独立于厅中,背对着门口,身姿依旧挺拔,却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意。
那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心神长期紧绷后的骤然松弛,以及面对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前的片刻沉寂。
晚宴上饮下的那些酒,此刻后劲缓缓涌上,并未带来醺然的暖意,反而让那深埋的孤寂与沉重愈发清晰。
永宁默默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玄色锦袍的背影,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她本该依礼告退,回她的西苑,但脚步却似被钉在原地。
方才宴上他那一声沉沉的“好”,以及饮尽那杯酒时的眼神,总在她心头盘旋。
就在她犹豫之际,霍凛却忽然开口,声音因饮酒而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却并未回头:“方才宴上,为何说那样的话?”
永宁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她斟酌了一下,轻声道:“妾身,只是心中所想。边关苦寒,战事凶险,侯爷一身系之,万望保重。将士们亦是有血有肉之人。”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妾身虽久居深宫,亦知性命可贵。”
霍凛缓缓转过身。
烛光下,他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些许,那惯常的冰冷凌厉被酒意和疲惫冲淡,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仿佛要穿透她方才那番得体的言辞,看到其下真实的意图。
“只是如此?”他问,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永宁迎着他的目光,心口微紧。
她知道,若此刻退缩,那刚刚由一杯酒建立起的一丝微弱联系,或许便会瞬间断裂,一切退回原点。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决定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或许……还因妾身想起一些事。”她微微垂眸,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直视,声音轻缓,“想起侯爷醉后…曾提及埋骨黄沙的将士,提及…带他们回家。也想起在报恩寺,遇见的一位老卒,他说侯爷心里憋着太多事,太多委屈。”
她提到“醉后”二字时,霍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有些冷冽,但听到后面,那冷意又渐渐化开,转为一种更深沉的默然。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永宁几乎以为触怒了他,他才忽然挪动脚步,走向窗边,推开了半扇支摘窗。
冰冷彻骨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室内的酒气暖香,也吹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窗外,雪已停,夜空如墨,一弯冷月孤悬,清辉洒落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一片凄清。
“委屈?”霍凛望着窗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只有无尽的苍凉,“沙场争锋,成王败寇,何来委屈?不过是技不如人,或时运不济罢了。”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直。
永宁轻轻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并未靠得太近,低声道:“并非所有伤痕,都来自阵前明枪。”她想起了梁老仆的话,想起了那可能的、来自背后的冷箭。
霍凛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目光射向她:“你还知道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让永宁心头一颤。她连忙道:“妾身并不知道具体何事。只是,只是府中一位老仆偶然提及,说侯爷多年前一次险死还生,伤处不似北狄弯刀所致。又见侯爷时常凝眉,似有沉重心事,故而猜测……”
她的话说得含蓄而谨慎,未直言指控,更将自己撇清于“窥探”之外。
霍凛紧紧盯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良久,他眼底的锐利和戒备才慢慢消散,复又转向窗外,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是四年前,漠北鹰嘴峡。”
他竟真的开口了,虽然声音低沉,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那时我官阶未显,只领一支轻骑,奉命深入漠北哨探狄人王庭动向。归途遭遇‘马匪’。”他特别加重了“马匪”二字,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装备精良,战术刁钻,配合默契,分明是精锐之师假扮。我们且战且退,死伤惨重,最后时刻,为救一个带着重要军情的伤兵,背后空门大开,挨了一记狠的。”
他的手下意识地抚向后心偏上的位置,那里,厚重的衣袍之下,必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那刀势沉力猛,是军中惯用的厚背砍刀手法,绝非狄人轻弯刀所能为。”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带着血泪,“我昏迷七日,侥幸捡回一条命。带回的军情证实了狄人内部空虚,为后来一次大胜奠定了基础。但随我出去的四十七名兄弟,只回来了十一个,个个带伤。那个我替他挡了一刀的伤兵也没能撑过去。”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窗棂的细微呜咽声。
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上,仿佛与那些逝去的亡魂重合。
永宁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他说出这惨烈而充满背叛的往事,带来的冲击依旧难以言喻。
“那后来可曾查出那些‘马匪’的来历?”她声音微颤地问。
霍凛冷笑一声,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讥诮:“查,如何查?现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线索全无。上报朝廷,最终也只能定为‘遭遇强悍马匪,力战而退’。还能如何。难道要指控是自家袍泽下的黑手。无凭无据,只会动摇军心,徒惹笑柄。”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永宁脸上,那目光深邃如寒潭,映着烛光与月辉,复杂难辨:“现在,你还觉得,我该有什么‘委屈’吗?”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自嘲,一种将最深伤疤揭开后,带着防御性的冷漠。
永宁望着他,望着这个在外人面前威仪赫赫、战功彪炳的镇北侯,此刻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痛楚与孤寂。
她忽然明白了,他那冰冷的外壳,并非天生,而是由无数战友的鲜血、背叛的寒意、以及沉重的责任一层层冻结而成。
她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同情、敬佩、还有一丝莫名的疼惜,交织在一起。她上前一步,仰头看着他,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侯爷无错,错的是那些背弃家国、残害袍泽的蠹虫。侯爷将委屈压下,非是懦弱,而是顾全大局,是不得已的担当。妾身敬佩侯爷。”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努力不让它落下:“那些逝去的将士,若在天有灵,必不愿见侯爷始终为此自责沉郁。他们舍生,是为护侯爷周全,护军情不失,护我大梁河山。侯爷今日所立下的赫赫战功,镇守的万里边关,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这番话,说得真挚而恳切,完全发自肺腑。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矫情的同情,有的只是理解与共情。
霍凛彻底怔住了。
他从未想过,会从这位被强塞给他、他一直冷漠以待的公主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她看透了他的隐痛,理解了他的沉默,甚至试图安抚他那从未对人言说的愧疚。
一股极其陌生的、酸涩而微暖的情绪,如同破冰的涓流,悄然涌入他冰封已久的心田。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穿着华贵的宫装,站在凄冷的月光与温暖的烛火之间,面容依旧娇柔,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良久,他喉结微动,极其艰难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谢谢你的理解。谢谢你的这番话。
这简单的两个字,于他而言,重逾千斤。
永宁轻轻摇了摇头,唇角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微笑:“侯爷不必言谢。明日还需远行,请早些安歇吧。”
她知道,今夜这番话,已属逾矩,亦已足够。有些伤口,需要慢慢愈合,有些心结,非一日可解。
她敛衽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缓步离开正厅,将那一片寂静与清冷的月光,留给了身后那个依旧伫立窗前的男人。
霍凛没有回头,也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寒风吹拂面颊,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代表着他无上荣光与责任的侯印。
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过,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刺痛与冰冷。
或许,这个他从未用心看待过的“妻子”,并非他所以为的那般,只是深宫中一朵不谙世事、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
在她柔弱的外表下,或许也藏着一种他所未曾料到的坚韧与通透。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