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落水的惊魂一幕,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入了永宁的骨髓。
即便已被厚厚的锦被和温暖的炭火包裹,那窒息般的冰冷与濒死的恐惧仍如影随形,让她在睡梦中也不住地惊悸颤抖。
霍凛一路将她抱回镇北侯府,那般强势而不容置疑的姿态,几乎震动了整个府邸。下人们从未见过侯爷如此失态,如此近乎慌乱的一面。
他亲自将她安置在西苑暖阁的床榻上,盯着太医诊脉开方,又看着丫鬟灌下驱寒的汤药,整个过程,他始终一言不发,面色冷硬如铁,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比屋外的寒风更令人窒息。
直至永宁沉沉睡去,他才悄然离开。但府中的守卫却无声无息地增加了数倍,尤其是西苑附近,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得如同军事重地。
永宁这一病,便是好几日。
高烧反复,咳嗽不止,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太医日日来请脉,说是寒气深入肺腑,兼受大惊,需好生调理,否则恐落下病根。
兰芷和秋雯日夜不休地守着她,眼睛都哭肿了。期间,宫中太后和皇帝都派了人送来珍贵药材和问候,言辞恳切,却也无法驱散永宁心头的寒意与恐惧。
她知道,那些关怀背后,是更深的漩涡与算计。
霍凛自那日送她回府后,便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忙碌,甚少在内院出现。
永宁昏沉中偶尔清醒,也从未见到他的身影。心中虽知他军务繁忙,且两人关系本就疏离,但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还是悄然蔓延开来。
那日他破水相救时眼底的惊怒,怀抱中的坚实,难道只是危急关头的本能,事过便再无痕迹了吗?
这日午后,永宁的高烧终于退去,精神稍好了一些,正倚在床头,小口喝着兰芷喂来的清淡药粥。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将下雪。
忽然,门外传来丫鬟有些紧张的通传声:“侯、侯爷……”
脚步声响起,沉稳而熟悉。
下一刻,霍凛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面容冷峻,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似乎比前几日清减了些,下颌线条绷得愈发紧,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屋内的丫鬟们连忙跪地行礼,兰芷也放下药碗,紧张地站起身。
永宁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子,却因虚弱而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轻咳起来。
霍凛的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瘦削不堪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顿在门口,并未立刻进来。
“都起来吧。”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太医今日来过了吗,怎么说?”
兰芷连忙回话:“回侯爷,太医刚走,说公主烧退了,是好兆头,但肺经寒气未清,还需静养些时日,千万不能再受风受寒。”
霍凛“嗯”了一声,目光再次转向永宁,在她因咳嗽而泛红的脸颊和虚弱无力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
永宁缓过气,低声道:“劳侯爷挂心了,妾身已无大碍。”
霍凛沉默了片刻,才迈步走进屋内。他的步伐似乎比平时稍缓,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并未靠近。
“那日落水之事,”他开口,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硬,“湖边的地砖有一块确实有些松动,但已被踩踏多年,难以断定是人为。当日当值的宫人盘查过了,并无线索。”
永宁的心微微一沉。果然,对方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至于将本侯引开的那位兵部侍郎,”霍凛继续道,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他只说是恰好路过,相邀议事,并无异常。”
永宁垂下眼睫,轻声道:“是妾身不当心,给侯爷添麻烦了。”她心中了然,查不出,不代表没事。恰恰相反,这更证明了对手的老辣与可怕。
霍凛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将所有恐惧与委屈都埋进心底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房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扫过床头小几上那碗只喝了几口的药粥,语气生硬地问道:“药吃了吗?”
永宁微微一怔,还没回答,旁边的兰芷已抢着道:“回侯爷,公主刚用了小半碗粥,太医开的药……说是太苦,公主喝了总是反胃,今日还未用……”
霍凛的目光瞬间扫向兰芷,带着一丝冷厉。兰芷吓得立刻噤声,低下头去。
他又看向永宁,眼神锐利:“药岂能因苦便不用?”这话像是责备,却又似乎藏着别的意味。
永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低声道:“妾身……稍后便用。”
霍凛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又扫了一眼那碗黑褐色的药汁。半晌,他忽然对兰芷道:“去取些蜜饯来。”
兰芷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霍凛的脸色一沉:“还要本侯说第二遍?”
“奴、奴婢这就去!”兰芷如梦初醒,慌忙跑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更加微妙。永宁有些不知所措地攥紧了被角,不敢去看霍凛。
霍凛依旧站在原地,目光却不再看她,而是投向了窗外阴沉的天色,侧脸线条冷硬,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兰芷捧着一碟精致的蜜饯回来了。
霍凛示意她将蜜饯放在床头,然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竟亲自端起了那碗已然微凉的药碗,递到了永宁面前。
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那递过来的药碗,却稳稳地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喝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命令式的口吻。
永宁彻底愣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看着他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握着那只瓷碗,看着他冷峻的、看不出表情的侧脸,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这是做什么?
见她不动,霍凛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语气更硬:“难道要本侯喂你?”
这话一出,永宁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也不知是羞是恼。
她慌忙伸出手,指尖因虚弱而微微颤抖,接过了那碗药。
药汁冰冷苦涩,气味冲鼻。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仰头将药一口气灌了下去。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弥漫整个口腔,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只蜜饯被递到了她的唇边。
永宁愕然睁开眼,只见霍凛不知何时已拿起了一颗蜜枣,正有些不自然地递过来,目光却瞥向别处,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那颗晶莹的蜜枣,又看向他略显僵硬的侧影。
空气仿佛凝固了。
最终,她微微张口,就着他的手,轻轻含住了那颗蜜枣。
指尖与唇瓣有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兵刃般的冷硬质感。
甜意迅速在口中化开,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苦涩。
霍凛迅速收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转身便朝着门口走去,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好生歇着,无事不要出房门。”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永宁含着那颗蜜枣,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病中的幻觉。
兰芷和秋雯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
侯爷刚才竟然亲自给公主递药,还喂了蜜枣?
虽然他的态度依旧冷硬,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生疏,但这对于一向视内帷如无物的霍凛来说,已是破天荒的举动。
永宁缓缓地咀嚼着口中的蜜枣,甜意丝丝缕缕,仿佛顺着喉咙,一点点渗入了冰冷的心田。
那短暂流露出的、极其笨拙又极其强硬的关心,像一道微光,穿透了重重阴霾与隔阂。
她忽然觉得,那碗冰冷的苦药,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将军探病,态度依旧冷硬,言语依旧简洁。
但某些细微的、难以察觉的东西,已然在悄然改变。
如同冰雪覆盖的荒原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虽然依旧寒冷,却隐约透出了一丝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