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灰蒙,寒气侵骨。
永宁几乎一夜未眠,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在贴身宫女兰芷和秋雯小心翼翼的服侍下,她换下那身刺目的嫁衣,择了件相对素雅的湖蓝色宫装,云鬓也只簪了支简单的碧玉簪。镜中人依旧眉目如画,却失却了往日的灵动,添了几分憔悴与沉寂。
“公主,该去用早膳了,按规矩,侯爷应在正厅等候。”兰芷低声提醒,语气带着谨慎。
永宁指尖微颤。要再见他了吗?想起昨夜他那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心口便是一阵窒闷的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脊背,维持着皇家公主最后的体面。
正厅早已布置妥当,红绸未撤,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清。霍凛果然已在厅中。他未着昨日喜服,换上了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着暗纹,更显身姿挺拔,气息冷峻。他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凋零的草木,听闻脚步声,方转过身来。
目光相接,永宁下意识地垂眸避让,指尖蜷入袖中。
“公主殿下。”霍凛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冷淡,听不出丝毫新婚该有的温存。他略一颔首,算是见礼。
“侯爷。”永宁依着宫规,微微屈膝回礼,声音细弱。
两人各自落座。长长的花梨木餐桌,摆满了精致早点:水晶虾饺、蟹黄汤包、红枣燕窝粥、各色精巧点心……琳琅满目,却丝毫引不起永宁的食欲。霍凛更是只看了一眼,便不再注目。
席间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只有银箸偶尔触碰碗碟的轻微声响,和侍立一旁的下人们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永宁食不知味地小口喝着粥,感觉每一秒都漫长如年。她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并非审视,也非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打量,如同看待一件暂时摆放于此、需妥善保管却无需投入感情的物品。
她鼓起勇气,试图打破这冰封般的氛围,寻了个最稳妥的话题,轻声道:“侯爷今日可需入宫谢恩?”
霍凛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动作干脆,没有一丝多余:“巳时正刻入宫。公主可自行安排。”
又是这般公事公办的语气。
永宁轻轻“嗯”了一声,再也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殆尽。
早膳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结束。
霍凛起身:“臣先去书房处理些事务,巳时前来与公主一同入宫。”
“好。”永宁低应。
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毫不迟疑地消失在廊道尽头,永宁只觉得周身力气都被抽空,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望着满桌几乎未动的早膳,心头一片空茫的凉。
辰时末,霍凛准时出现。他已换上一品侯爵的朝服,玄衣纁裳,金冠玉带,威仪赫赫,却也更加疏离冰冷。
马车早已备好,规制远超侯爵标准,乃是公主銮驾规格,华丽宽大,内饰铺着厚厚的软毯,熏着暖香。
永宁在宫女搀扶下上车,霍凛随后而上。车内空间宽敞,两人分坐两侧,距离足以再容数人。
马车缓缓驶向皇宫。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车内密闭的空间里,寂静无声。永宁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他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清气,混合着一种极淡的、似乎是兵刃保养油的特殊气味,与车内暖香格格不入。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正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绷紧,那道疤痕在偶尔透入车帘的光线下愈发显眼。他即使静坐,也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隐而不发的锋锐更令人心悸。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并未睁眼,只淡淡开口:“公主有何事?”
永宁吓了一跳,慌忙收回目光,心跳如鼓,指尖冰凉:“没、没什么。”
霍凛便不再言语。
一路无话。
直至宫门。
按制,他们需先至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太后早已端坐正殿,见到相携而来的二人,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目光却细致地掠过永宁微肿的眼眶和强撑的镇定,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无奈。
“儿臣\/臣,参见母后\/太后娘娘。”两人依礼跪拜。
“快起来,快起来。”太后连忙示意宫人搀扶,笑着对霍凛道,“霍卿,永宁年纪小,若有不懂事之处,还望你多加担待。”
霍凛躬身,语气恭谨却疏离:“太后娘娘言重了。公主殿下娴雅知礼,是臣之幸。”
永宁听着这标准到近乎刻板的回答,心中酸涩更甚。
太后又细细问了几句府中起居可还习惯,霍凛皆一一简短回应,滴水不漏,却也毫无温度。永宁只在太后问及时才低声答上一两句,大多数时间垂首沉默。
气氛看似融洽,实则隔阂深重。
离开慈宁宫,又需往御书房向皇帝谢恩。
萧景琰见到二人,显得十分愉悦,尤其对霍凛更是格外热情,问了军中琐事,又谈及北疆防务,言语间满是倚重与信任,仿佛昨日那场强硬的赐婚从未发生过。
霍凛应对得依旧沉稳,有问必答,该谢恩时谢恩,该表忠心时表忠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永宁安静地坐在下首,看着皇兄与霍凛之间那看似君臣相得、实则暗流涌动的交谈,只觉得无比疲惫和虚假。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摆设,被放置在这里,证明着这场政治联姻的“圆满”。
直到皇帝笑着对她说:“永宁,如今既已出嫁,便是霍家妇,要谨守妇道,好生辅佐霍卿,莫要再使小性子了。”她才恍然回神,低声应道:“臣妹谨遵皇兄教诲。”
离开御书房,已是午时。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经过一早上的虚与委蛇,两人似乎都耗尽了最后一丝维持表面和谐的力气。
永宁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只觉得繁华的京城也变得陌生而冰冷。
突然,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似是碾过了什么坑洼。永宁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身体猛地向一侧倾倒。
眼看就要撞上车壁,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倏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那手掌极大,手指修长而有力,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藏的、足以捏碎骨骼的力量。以及,掌心那粗糙坚硬的厚茧。
永宁浑身一僵,如同被烙铁烫到,血液似乎都凝滞了。那是属于武人的、充满侵略性和危险气息的触感。
霍凛在她稳住身形的瞬间便收回了手,速度快得仿佛从未伸出过。他甚至连目光都未曾转向她,依旧看着前方,只淡淡说了一句:“坐稳。”
仿佛刚才那一扶,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无关紧要的反应,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永宁的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方才被触碰过的肩膀肌肤一片灼热,却又透着丝丝寒意。那短暂接触带来的惊悸,远胜于马车颠簸本身。
“谢……谢谢侯爷。”她声音微颤,悄悄向车厢角落缩了缩,试图离那无形的气场远一些。
霍凛没有回应。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寂,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从未发生。
然而,那冰冷与隔阂,却因此更深了一层。
回到侯府,已是午膳时分。
气氛依旧冰冷如初。两人沉默地对坐用膳,如同完成一项不得不进行的仪式。
膳后,霍凛便径直去了书房,并有亲兵模样的男子进入,似有军务商议。永宁则被宫女簇拥着回到那间奢华却冰冷的新房。
她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枯叶。
不过短短一日一夜,她却仿佛过了漫长的一生。
这座富丽堂皇的侯府,比冷清的揽月轩更令人窒息。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比宫中任何一位严肃的教习嬷嬷更让她恐惧。
她看不到任何未来,只有一片冰冷的、望不到头的灰暗。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窗棂上,迅速消失不见。
而书房内,霍凛屏退了亲兵,独自站在北疆地图前。
地图上山川纵横,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军镇要塞。那里是他熟悉的世界,简单,直接,危险,却真实。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某一处峡谷,正是昨日军报中提及遭劫掠的区域附近。
方才宫中,皇帝对清剿残敌之事依旧语焉不详,只让他安心在京中休养,陪伴公主。
陪伴公主……
霍凛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他的手指收回,落在书案上那卷明黄圣旨旁。
一道赐婚圣旨,将他困在这温柔富贵乡,远离他本该驰骋的沙场。
他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厚厚的墙壁,望向新房的方向。
那个娇弱、恐惧、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公主。
她是皇帝的眼睛,是皇权的象征,也是套在他脖颈上最华丽的那道枷锁。
他与她,近在咫尺,却隔着天堑鸿沟。
这将军府的新妇,于他而言,与那座皇帝赏赐的冰山,并无不同。
皆是冰冷、华丽、且充满警示意味的摆设。
他需要的,不是妻子。
而是如何打破这僵局,重返那片真正属于他的天地。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将这座充斥着无声硝烟的侯府,深深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