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洪流终是消失在北方苍茫的地平线下,那震天的鼓声、号角声、马蹄声也渐次远去,最终被呼啸的寒风彻底吞没。
京郊校场重归空旷与寂静,只余下满地狼藉的马蹄印辙、熄灭的篝火余烬。
永宁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返回侯府的马车。车厢摇晃,她却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眼前仿佛依旧晃动着那森严的军阵、如林的枪戟,以及霍凛高踞马上、挥剑立誓的挺拔身影。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万军齐吼的“杀”声,震得她心口至今仍在微微发麻。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恍惚攫住了她。
热闹与喧嚣过后,留下的往往是加倍的寂寥。尤其是当那个虽然冷漠、却无疑已成为这座府邸乃至她生活中一个巨大而坚实存在的男人骤然离开后,这种寂寥便显得尤为深刻。
回到镇北侯府,那高耸的朱门、层叠的院落,似乎并未因主人的离去而显得冷清。
下人们依旧各司其职,巡逻的护卫依旧步伐整齐。
然而,永宁却敏锐地感觉到,府中的“气”变了。一种无形的重心已然偏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的、悬而未决的焦灼,以及失去最强有力庇护后本能的不安。
她褪下厚重的貂裘,独自坐在西苑暖阁的窗边。窗外庭院的积雪尚未融化,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
点将台上霍凛那双燃烧着战火却又深藏疲惫的眼睛,总在她脑海中浮现。
心绪,如同被狂风卷动的残雪,纷乱不堪,难以宁定。
她试图拿起针线,却针脚错乱;她想抚琴静心,指尖落在冰凉的琴弦上,却拨不出一个成调的音符;她展开书卷,字句映入眼帘,却无法进入脑中分毫。
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担忧,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担忧他的安危。沙场刀剑无眼,纵然他勇冠三军,终究是血肉之躯。
那四年前鹰嘴峡的致命一刀,仿佛跨越时空,再次悬于她的心头。北狄凶悍,此次又是左贤王亲率精锐,凉州局势危如累卵,他能否再次死里逃生,能否平安归来?
她亦担忧那隐藏在暗处的冷箭。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她已窥得一二。李甫、王琛乃至更多她不知晓的力量,是否会趁他远离京城、投身战事之际,在后方兴风作浪,那军需劣质案是否已彻底根除,粮草能否如期足量送达,是否会有人故意拖延掣肘,甚至通敌卖国呢?
她还担忧自己。
他将府邸、将后方托付于她,虽只寥寥数语,却重如山岳。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交织成一团乱麻,让她坐立难安,食不知味。
白日尚可借处理庶务强行分散心神,一到夜晚,府邸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叩击窗棂的声响,那些担忧与想象便如同鬼魅般变得格外清晰鲜活,折磨得她难以入眠。
如此过了两三日,永宁眼见着清减了下去,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这日,她正对着一碗几乎未动的燕窝粥发呆,老管家霍忠捧着几本账册前来回话。事务回禀完毕,霍忠却并未立刻退下,他看着永宁憔悴的容颜,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夫人可是在担忧侯爷?”
永宁指尖一颤,没有承认,也未否认。
霍忠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夫人,老奴在霍家伺候了三代主子,也见过侯爷多次出征。侯爷他用兵如神,自身武艺更是超群,且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您不必过于忧心。”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府中之事,夫人您近日处置得极好,下人们皆是心服口服。外头纵然有些风雨,侯爷既将府邸托付于您,便是信您能应对。您越是镇定,府中便越安稳,侯爷在前方也才能越放心。”
霍忠的话,像是一股温润的溪流,稍稍抚平了永宁心中焦躁的褶皱。她抬起头,看着这位忠诚的老仆,心中微暖。
“多谢忠伯提点。”她轻声道,“我只是,只是觉得力有不逮。”
霍忠笑了笑:“夫人过谦了。老奴说句逾越的话,您与刚入府时,已是判若两人。有些担当,是逼出来的。有些风浪,经历过了,便不再觉得可怕了。”
是啊,是逼出来的。
永宁默然。从最初的恐惧茫然,到后来的试探挣扎,再到如今的初步掌控,她确实已被这冰冷的现实逼着走出了很远。
霍忠退下后,永宁独自沉思了许久。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却没有作画,而是提笔,开始梳理目前府中可能面临的潜在风险,以及她所能做的事情。
其一内部稳定。继续严格管理府中人事、物资,恩威并施,确保铁板一块,杜绝内耗与漏洞。
其二信息畅通。吩咐霍忠,若有边关消息或京城异常动向,无论好坏,需第一时间报知于她,不得隐瞒。
其三维系关系。定期依制入宫向太后请安,维持皇家体面与情分,或许也能探知些许风声。
对诸如康郡王府等交好宗室,保持适度往来,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彻底疏远。
她笔尖顿了顿,想起那日施粥时遇到的赵五。或许,可以暗中通过此类可靠渠道,了解一些军中旧人的情况,既能行善,或许也能间接得知一些关于前线士兵或困难的消息。
将心中所思一一落于纸上,思路渐渐清晰,那股无所依凭的慌乱感似乎也减轻了些许。行动,是抵御焦虑最好的良药。
又过了一日,天空稍稍放晴。
永宁强打起精神,决定去霍凛的书房看看。那里是他处理军务的核心之地,或许留下些什么。
书房依旧保持着霍离去时的样子,整洁,冷硬,充满了他的气息。书案上,北疆舆图依旧摊开着,上面墨迹犹存。
永宁走到书案后,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山川河流地名,最终落在凉州的位置。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片区域,仿佛能透过图纸,感受到那片土地正经历的烽火与厮杀。
忽然,她注意到书案一角镇纸下,压着一小叠写满了字的纸。
她抽出来一看,竟是霍凛出征前夜写下的一些零散手稿。有些是关于行军路线的推算,有些是可能的敌军应对策略,笔迹凌厉急促,显是深思熟虑之作。
而在这些手稿的最下面,却有一张单独的纸,上面只反复写着两个字,笔墨深重,力透纸背,蕴含着无尽的心事与决心:
“必胜。”
“速决。”
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这两个重复了数遍的词语。
永宁拿着这张纸,怔怔地出神。
霍凛当时的想法她不得而知。但这两个词,却像是一颗定心丸,缓缓沉入她的心底。
他并非一味逞勇的匹夫,他深知此战的严峻,亦在竭力寻求最快、代价最小的胜利之道。她应该相信他的能力,而非徒劳地担忧。
将手稿小心放回原处,永宁走出书房时,脚步已沉稳了许多。
她来到庭院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望向北方,目光似乎想要穿越千山万水,抵达那片正在上演铁与血之歌的土地。
心,依旧牵挂着。
但那份牵挂,已不再是纯粹的不安与惶恐,而是渐渐沉淀为一种深切的祈愿,一份沉甸甸的等待,以及一份努力经营好后方、不负所托的责任。
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将军在前方搏杀,她在后方,亦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坚守与成长。
风雪虽寒,终有尽时。
只待凯旋之日,山河无恙,人皆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