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布道开始,小教堂里人头攒动,却异常安静。在弥漫萦绕的熏香雾气中,村民们屏息静气,双手合十,紧贴胸前,神情肃穆,如一具具缠满裹尸布、等候下葬的死尸。
安东跟在人群最后,按捏着依旧幻痛不止的太阳穴。
得知自己是此行的“幕后主使”后,安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现下都已不再重要,等向费尔南多伯爵借来卫队护送返回帝都,他就能彻底从这堆麻烦里脱身了。
“穿过沙漏狭窄的喉管,我们在此聚集……”
艾柯修士捧出骨灰瓮,里面装满碾磨成粉的牛骨。
“莫维登的羔羊们,请感受祖先遗留凡世的馈赠。”
村民们轮流走向神龛前,双膝跪地,任凭老修士用骨粉在额头上画下漩涡的纹样。
“跪下吧,这些仍在尘埃中浮动的名讳,并非终结的印记,而是永恒的开端。”
画完最后一个漩涡,艾柯修士向村民展示已空空如也的骨灰瓮,他望向穹顶的三重神像,提高嗓音:
“莫维登的羔羊们,把故去者的记忆归还给永恒的记忆迷宫吧。你们携带的遗物……此刻都将在灰烬中复诵,永恒储存于祂神圣的殿堂。”
村民们陆续上前,将带来的亡者遗物投入瓮中,那其中有泛黄的书信、脏污的裹布、破碎的甲片,也有落满灰尘的银制首饰,艾柯修士高举着盛满遗物的骨灰瓮,小心翼翼地供奉于神龛前。
“我们不是死亡的奴役,而是记忆的织者。每段被回忆的往事,都是抵抗湮灭的坚实堡垒。现在,请大家闭上双目,保持沉默,默念那些故去者的音容笑貌,在肃静中聆听他们的教诲……”
所有人都闭上双目,双手握拳举于胸前,死一般的寂静再次覆盖整座教堂。
不知等了多久,仿佛来自坚硬土层之下的幽冥,一个声音忽然在圆形圣堂间回荡。那是一位老妇人的嗓音,充满着慈爱与关切。
“小埃琳娜还好吗?儿子?”
“妈?是你吗?妈!妈妈!”安东看见酒馆老板突然哭拜在地,男人沉重的身躯在不停地颤抖,“一切都好!妈妈!埃琳娜已经开始换乳牙了,今早她还说想奶奶了……”
“哭什么哭?都多大人了?还是这么不省心!妈妈这也一切都好,你莫要哭,妈妈走了,你要照顾好家人,也不要累到自己……”
虽是训骂,可老妇人的声音也哽咽了,她似乎想要再说些什么,可音量已愈来愈小,最终彻底消弥于空中,再无丝毫声响。
“牧主已将她唤去了,她将获得永恒的安息。”
老修士虔诚地在胸前划了一个旋涡,“当现世的舌苔遗忘他们的声音,我们的喉管将成为新的容器,愿记忆的迷宫始终为她保留出口……”
“愿记忆的迷宫始终为她保留出口……”村民们随之祈祷道,只有酒馆老板还瘫坐在地上,不断擦拭着眼泪。
“谢谢诸位,谢谢。”老修士走下祭坛,俯身将哭泣的男人扶起,一一为簇拥而来的村民祝福。
安东被人群挤到角落,显得格格不入,他擤了擤鼻子,内心泛起些许酸楚。
来到这个世界后,家人们应该也会很担心吧……
“孩子,我相信你已理解莫维登信仰存在的必要。”
送走最后一位村民,老修士看向停在门前的安东,“死亡会让生者团结,记忆会令遗忘褪色,莫维登是过去的神只,但正是过去的一切令我们走向未来。”
“恕我冒犯,我愿意尊重您的信仰,但我并不太相信您展露的奇迹。”安东耸了耸肩膀。
他看见修士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
“孩子,你仍旧心怀偏见,即使莫维登已慷慨地显露了祂的权能。”老修士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能帮我个忙吗?孩子,正好我和你讲讲我和这座教堂的故事……”
他双手捧着手中盛满遗物的骨灰瓮,走向昨天挖好的深坑,示意安东帮忙埋葬。
“乐意效劳!”
“感谢,两个人一起干的话,在天黑之前就能做得完。”老修士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瓮放进坑中,他拿来两把铁锹,将其中一把递给安东。
“人老了,就总想多和别人分享分享过去的故事,虽然总归是会去见莫维登的。”他挺起铁锹,开始铲土掩埋,“但我走过的路,遇见的事,如果只有莫维登知晓,那岂不是太过遗憾……”
“我就出生在这里,我的父亲是一位有产骑士,为老费尔南多伯爵效力,愿莫维登保佑他安息。”老修士停了下来,默默祈祷了两句。
“年轻的时候,我总想出去看看,想做个吟游诗人或者旅行商人,父亲却希望我做位供奉秩序之神胡斯特拉的修士,他花钱供我去帝都大学,学习司法和律令……可惜我的心已经野了,拿着父亲给的学费,我偷偷搭上了去赛万庭帝国的商队。”
“赛万庭帝国?”
“在帝国的东方,那里满是沙砾,却出产香料和黄金,还有棕褐色皮肤的漂亮姑娘。”老修士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妙的事情。
“但那里还不是终点,我们跨过赛万庭帝国,穿过一望无际的多拉戈草原,一直向东,历尽无数的磨难,最终来到了传说中的国度——黎明上国,那里由黄金族裔统治,出产整个世界最精美的瓷器与最华贵的丝绸……”
“等等,您是说?”安东瞪大眼睛,忍不住有些激动,“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
“孩子,我明白你的感受,黎明上国是所有商人和旅行家的梦想,许多人儿时都会迷醉于她的传说,我也并不例外。”老人嘴角上扬,勾起幸福的微笑。
“我在那里停留了两年,父神慈悲,那是怎样精彩绝伦的两年!也正是在那里,我找到了真正坚持一生的信仰。”
“莫维登?”
“是的,帝都的学者曾经认为黄金族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是理智的化身,是秩序的守卫,是现世的圣徒,一言一行都符合最高的道德规范。”
老修士笑了笑,“但其实不然,他们有信仰,他们的信仰更加原始,也更加纯粹,却能将整个帝国紧密相连,形成一个巨大而团结的家庭。”
“是祖先崇拜……”安东喃喃说道。
“没错,或许我该称呼您为大人,寻常旅者可说不出这类主教和教授们才会挂在嘴边的词汇。”艾柯修士赞许地点了点头。
“黎明上国人崇拜他们的祖先,他们为祖先建造巨大的陵墓与神祠,相信祖先的护佑可以抵御一切恶魔的侵扰。为了时常维护和祭祀,他们更是围绕着祖先陵墓修建起紧密团结的聚落,世世代代,永恒不易。”
“这看起来和莫维登的信仰很相似,但其实有本质差别……”安东忍不住插嘴道。
“是的,孩子,但很多事情只要看起来很相似就够了。”
老人没有继续争论,而是接着说道,“这只是个契机,很快我们便满载而归,等我带着足以买下整座村庄的钱返回故乡时,却发现父亲早已去世……”
“亲戚们告诉我,他是在得知我卷着钱款从大学里跑路时,被活活气死的。”老修士倚着铁锹站定,停顿了片刻。
“我很抱歉。”安东轻声回应道。
“年轻时我们总会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直到事情已无可挽回。”老修士苦笑着摆了摆手,“我终于决定静下心来,读完大学,接管我父亲的产业,试图按他的遗愿,重振这个村落……”
“直到我发现,时代已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