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暴怒
保密站地下刑讯室,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唯一的光源是悬挂在低矮顶棚上的一盏昏黄灯泡,随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闷响,或许是一野试探性的炮火而微微晃动,在布满刑具和暗色污渍的墙壁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影子。
徐远舟的暴怒 ,并未表现为歇斯底里的吼叫,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胆寒的冰冷。他像一头审视猎物的饿狼,缓缓踱步到被绑在刑架上的吴忠友面前。此时的吴忠友,早已不复平日的儒雅,衣衫破碎,脸上身上布满鞭痕与灼伤的痕迹,那副金丝眼镜也不知所踪,只有那双眼睛,透过肿胀的眼睑,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与清澈。
“‘清溪’……好一个‘清溪’!”徐远舟的声音嘶哑,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咝咝声,“冲走了我的‘福昌货栈’,又拂乱了河边的‘烟花’!你好大的本事!”
他猛地凑近,几乎贴着吴忠友的耳朵,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疯狂与挫败:“告诉我,陆明远在哪里?‘石窟’在什么地方?说出来,我赏你一个全尸,或许……还能让你在死前,少受点零碎苦头。”
吴忠友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和失败而扭曲的脸,嘴角似乎想牵动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那双平静的眼睛,无声地传达着蔑视与决绝。
这种无声的对抗,彻底点燃了徐远舟心中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好!好!好!”徐远舟连说三个“好”字,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我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给我继续!把他知道的一切,都给我榨出来!”
他猛地挥手,退到阴影里,点燃一支烟,冷眼看着手下将更残酷的刑具施加在吴忠友身上。皮鞭破空声、烙铁灼烧皮肉的嗤响、钝器击打的闷响……交织成一曲地狱的协奏。徐远舟不是在逼供,他是在泄愤,是在用折磨来填补内心因计划接连挫败 、局面失控而产生的巨大空洞和恐惧。
吴忠友的身体在剧烈的痛苦中痉挛、颤抖,冷汗、血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身下的刑架。他咬碎了嘴唇,指甲深陷入掌心,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哀嚎,更没有吐露半个字。他的意识在极度的痛苦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模糊时,他仿佛看到了岭南水乡的袅袅炊烟,看到了父母妻儿温暖的笑容;清醒时,他牢牢记住的,是入党时的誓言,是古城墙下那些渴望安宁的眼睛,是陆明远、赵致远、江静云、雷万山这些战友的身影。
他不能屈服。他多坚持一刻,组织就多一分安全,古城就多一分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用刑的特务都累得气喘吁吁,吴忠友已然成了一个血人,气息微弱,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徐远舟扔掉不知第几个烟头,走上前,用皮鞋尖抬起吴忠友低垂的头。他看到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虽然黯淡,却依然没有屈服,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那永不熄灭的信仰之火。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挫败、嫉妒和暴戾的暴怒 ,再次涌上徐远舟的心头。他意识到,他无法从精神上摧毁这个人。
“废物!”他猛地一脚踹在刑架上,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自己。他喘着粗气,盯着奄奄一息的吴忠友,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断。
既然撬不开这张嘴,那就用他做最后的诱饵!他要让“长安小组”的人知道,“清溪”落在了他的手里,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他要逼他们现身,逼他们来救!他要将这群该死的“地老鼠”,连同他们的同情者,一网打尽!
“把他拖下去!用点药,别让他死了!”徐远舟阴冷地吩咐,“然后,把消息放出去!就说……共党要犯‘清溪’,在我手里!”
他要用吴忠友的残躯,布下最后一个恶毒的陷阱。他相信,那些重情重义的共党,绝不会对他们的同志见死不救。
然而,徐远舟低估了“长安小组”的纪律,也低估了陆明远的决断。
当江静云通过内线艰难地传递出吴忠友被捕受刑、但尚未牺牲,且徐远舟有意放出消息的消息时,“石窟”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致远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猛地站起来:“掌柜的!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清溪’同志……我们去救他!”
“怎么救?”陆明远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如同饱经风霜的岩石,“徐远舟布好了陷阱,就等我们往里跳!我们现在去,不是救人,是送死!是让‘清溪’同志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他何尝不心痛?吴忠友是他亲自考察、赵致远亲手策反、他亲自监督宣誓的同志,是小组插入敌人心脏最深、也最成功的一把利刃。如今这把利刃折断了,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但他必须保持冷静。他是“掌柜”,是这支队伍的大脑。
“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冲动地复仇,而是保护!”陆明远的目光扫过悲愤的赵致远和默默垂泪的江静云,最终落在如同一尊沉默铁塔般的雷万山身上,“保护我们剩余的力量,保护我们获取的‘长庚计划’情报渠道,保护那些还在为我们提供帮助的群众!只有活下去,只有继续战斗,只有彻底粉碎敌人的阴谋,迎来西安的解放,才是对‘清溪’同志最大的告慰!”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锤,敲碎了赵致远不切实际的幻想,也重新凝聚了小组的意志。
“从此刻起,”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石窟’废弃,启用最后一套备用联络方案。所有人,进入最深度静默。非生死攸关,不得联系。我们的任务,从主动出击,转为全力保护—— 保护自己,保护情报源,保护古城的关键设施,等待一野总攻的信号!”
徐远舟的暴怒 ,化作了残忍的陷阱。而“长安小组”则以极大的毅力和牺牲精神,选择了最难的道路——隐忍与保护。他们将悲痛压在心底,如同受伤的猛兽,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最终决战的到来。而吴忠友的命运,也在这暴风雨前的死寂中,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