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险，甚于天堑。
当何初帆踏上第二阶血梯时，眼前的景象便印证了这句谶言。
烈火熊熊，吞噬着木台。
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际染成不祥的赤红。
下方，是人山人海的狂欢，他们高举着火把，口中呼喊着“烧死妖女”，一张张本该淳朴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愚昧的残忍与狂热。
火刑台的中央，一个身着麻衣的女子被铁链缚住。
她叫千城，这一世，她只是一个凡人女医。
数月前，一场史无前例的瘟疫席卷全境，尸横遍野，万户萧然。
是她，不眠不休，以身试药，从上古医典的残篇中寻得良方，将无数人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然而，当瘟疫退去，活下来的人们却忘记了她的恩德。
他们无法理解这近乎神迹的医术，便将之归于妖邪。
救世的圣手，在他们口中成了带来灾祸的魔爪。
于是，曾经被她救治过的人，此刻正将燃烧的木块奋力投向她，仿佛要用这火焰，洗刷自己曾受过的“妖邪”的恩惠。
何初帆就站在人群之外，他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浪，更能感受到比火焰更刺骨的冰冷。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走向那座人间炼狱。
他的衣袍在靠近火海的瞬间便化为飞灰，紧接着是他的皮肤，发出“滋滋”的焦灼声。
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但他脚步未停，仿佛那被焚烧的并非自己的血肉之躯。
人群惊呼着，看着这个疯子走进必死之局。
他穿过火墙，走到她面前。
此刻的千城早已被浓烟呛得失去了意识，生命之火微弱如风中残烛。
何初帆伸出已成焦炭的手臂，将那道即将离体的残魂轻轻揽入怀中。
他的血肉在剥离，骨骼在高温下发出脆响，可他抱着她的动作，却温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你说过，治病救人是善。”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因剧痛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怀中的残魂似乎被他的声音唤醒，火焰中浮现出一张模糊而虚幻的脸，带着一丝解脱和悲悯：“可你不是病人……你是来送死的。”
“对。”他笑了，焦黑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我是来替你死的。”
话音落下，火焰轰然暴涨，将两人彻底吞没。
当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时，台上只剩下一具焦黑的白骨，以拥抱的姿态，守护着中心那一点微弱的魂光。
人群早已散去，无人见证这诡异而悲壮的一幕。
白骨的胸口，那颗冰蓝色的心脏——冰心，仍在顽强地跳动着。
一滴殷红的心头血从中渗出，如岩浆般滚烫，迅速蔓延至全身骨骼。
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凝，转瞬间，何初帆便恢复了原样，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他看了一眼怀中沉睡的魂光，将其小心地收入冰心之内，转身踏上了第三阶血梯。
焦糊味还未散尽，浓重的血腥与酒气便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杀气凛然。
千城这一世，是战功赫赫的女将，她身披银甲，长发束冠，英姿飒爽。
一人一枪，守得国门不破，杀得敌寇胆寒。
然而，功高震主，迎来的不是封赏，而是一杯御赐的毒酒。
君王高坐于上，满脸伪善的惋惜。
文武百官低眉垂首，无人敢为她言语半句。
她立于殿中，脊梁挺得笔直，望着那杯澄澈却致命的酒，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凉。
就在她准备接过酒杯时，一只手从虚空中伸出，夺过了那杯酒。
何初帆的身影凝实，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
然后，他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忠可杀，信不可辱！”他将酒杯狠狠掷于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话音刚落，黑色的血液便从他的七窍中涌出，触目惊心。
他身形剧晃，却以长剑拄地，强撑着不倒，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龙椅上的君王，怒吼响彻整个大殿。
一滴毒血溅落在他的胸口，渗入了冰心之中。
刹那间，一道尘封的记忆轰然复苏。
那是在另一座城头，她也曾穿着这身盔甲，跪在冰冷的石砖上，绝望地望着远方友军的旗帜一杆杆倒下。
她身后，是信任她的数万将士，和满城翘首以盼的百姓。
可她的君王，却为了制衡，断了她的援军。
城破之时，她喃喃自语：“若有来世，我不再为将。”
记忆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身后抹去血泪，低声承诺：“那我来世为你守城。”
原来，这一世的缘，是上一世的债。
何初帆的身躯缓缓倒下，意识陷入黑暗。
当他再次踏上阶梯时，眼前已是第五阶。
这一次的场景，阴冷而绝望。
深不见底的山渊之下，一个瘦小的女孩被无数符文铁链锁住，她的双眼是两个空洞的血窟窿。
她是这一世的千城，一个生来灵识过于强大的修仙界灵童，被视为不祥的灾星，剜去双目，永世封印于此。
无尽的黑暗与孤独，是她唯一的伴侣。
何初帆看到她蜷缩在角落，无声地颤抖，心如刀绞。
他没有去试图破坏那些强大的封印，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旁观的玄姬都为之侧目的举动。
他伸出双手，毫不犹豫地插入自己的眼眶，硬生生将自己的双眼挖了出来。
鲜血淋漓，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但他却将那双还带着温度的眼睛捧在手心，以自身的精血为引，在地上画出一个古老的唤魂阵。
“你看不见，我替你看见。”他轻声说道，声音因痛苦而颤抖。
血阵发出微光，一道虚幻的童子身影从封印中被牵引出来，那是千城被封印于此的一缕残识，名为“回声”。
她茫然地牵住何初帆的手，用稚嫩空洞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记忆深处的那句话：“我等你，三百年。”
何初帆用没有眼球的空洞眼眶“望”着她，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不是三百年……是九千年。”
从第二阶到第五阶，他已历九千年。
第八阶血梯之上，不再是人间，也不是凡界。
那是一座悬浮于虚空的古老祭坛，位面法则如锁链般交织。
千城这一世，竟被神殿选为祭品，献祭给了整个位面之灵，以平息位面的动荡。
她的神魂在祭坛上被法则碾碎，化作最纯粹的能量，点滴消散于天地之间。
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已断绝。
何初帆跪在祭坛之下，眼睁睁看着她的气息彻底消失。
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力，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但他没有放弃。
他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了不甘与疯狂。
他主动引动了传说中能让神魔都为之色变的九重罪恶之链，那是由世间最污秽、最恶毒的怨念凝结而成的法则具象。
九条漆黑的锁链从虚空中探出，如同毒蛇般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死死钉在祭坛上。
“以我之魂，换她归来！”他嘶吼着。
罪链收紧，开始撕裂他的灵魂。
那是一种比任何肉体折磨都要痛苦万倍的酷刑。
他的灵魂被硬生生撕成了九份，每一份都在承受着极致的痛苦，可每一份从喉咙里挤出的破碎音节，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暮千城！”
“玄灵！”
“千城！”
一声声，是她不同轮回中的名字。一声声，是刻骨铭心的执念。
一直冷眼旁观的玄姬，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动容之色。
她看着那个在无尽痛苦中挣扎，却始终不肯屈服的身影，指尖微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你……不是凡人，你是……执念本身。”
何初帆咳出一口混杂着灵魂碎片的黑血，惨然一笑：“执念又如何？只要她能活，我愿做万年执念。”
当他拖着残破不堪的灵魂踏向第九阶时，他已近乎魂灭。
全靠冰心散发出的微光，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一道虚幻的身影在他面前浮现，那是守护这登天血梯的九烛娘残魂。
她低声劝道：“最后一阶，是她最痛的一世——你若踏上去，可能会被那份痛苦彻底同化，永远无法归来。”
何初帆抬起头，他的视线已经模糊，连九烛娘的轮廓都看不清晰，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毫无惧色。
“若归来只为再见她一面，那我不归也罢。”
他迈出了最后一步。
踏上第九阶的刹那，预想中的痛苦并未降临。
周围的一切幻象都如镜片般轰然炸裂，化作亿万光点。
光点重组，化作一片熟悉的星空。
那是元罗界域，他和她初遇的那个夜晚。
彼时的她，还不是后来的玄灵神女，只是一个有些跳脱、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的少女。
她站在桃花树下，歪着头对他笑：“喂，你这个外来者，看上去挺有趣的。留下来，陪我五年怎么样？”
而画面中的他，神情冷漠，背负着自己的使命，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没有一句道别，没有一丝留恋。
就是那个背影，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在幻象中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一道无形的、蕴含着无上天威的利刃从天而降，狠狠斩在了那个背影之上。
“不——！”
何初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他终于明白，这第九阶，这最痛苦的一世，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是他亲手种下的因，才有了后来这九千年的果。
“那一世……我本可以留下！”
悔恨、痛苦、不甘，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化作两行血泪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滚落。
血泪滴落在白玉般的阶梯上，迅速蔓延开来，将这最后一阶彻底染成了刺目的猩红。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数崩溃。
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在这极致的悔恨中开始瓦解。
而在那片被他遗忘的混沌尽头，被无尽时空隔绝的某个存在，似乎感应到了这份迟来了九千年的悔恨。
冰心猛然剧烈震颤，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时光，在他的神魂深处悠悠响起：
“……傻子。”
叹息声落，染满血泪的第九阶红光大盛，瞬间将何初帆那即将分崩离析的身躯彻底吞噬。
冰心发出的蓝色光芒在这片血色中剧烈摇曳，犹如狂风暴雨中的最后一豆灯火，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