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分,御花园里繁花似锦,垂柳依依,总算冲淡了几分宫中的肃杀之气。连日操劳国事,苏璃难得有片刻清闲,坐在临湖的暖阁里,手边是一盏早已凉透的雨前龙井。窗外,是波光粼粼的太液池和蜿蜒其上的九曲回廊。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湖面上,思绪却飘回了昨夜的太庙,飘回了云珏那惊慌失措、将奏章拿反的模样。心底那根刺,似乎又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生硬、带着异域腔调的笑声打破了湖畔的宁静。苏璃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穿着迥异于中原服饰的人,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正沿着回廊游览。是西域龟兹国的使臣,前来朝贡,并商谈边境互市之事。
使团中,一个穿着锦缎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小身影,吸引了苏璃的注意。是云琼。她正由两个宫女陪着,在回廊边喂食锦鲤,恰好与这队使臣迎面遇上。
龟兹使者显然也对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颇感兴趣,停下脚步,通过通译含笑问候。那通译正要转述,却见年仅十岁的云琼仰起小脸,竟主动开口,用带着稚气却发音清晰的、简单的龟兹语说道:
“*Salom!(你好!)*”
这一声问候,不仅让龟兹使者们愣住了,连陪同的礼部官员和宫女都吃了一惊。使者首领是一位留着虬髯的中年人,他惊讶地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用龟兹语回了一句,语速较快,大意是问候公主殿下安康。
云琼似乎听懂了部分,她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没有露怯,反而用小手指了指使者腰间佩戴的一块色彩斑斓的玉石,又指了指远处宫墙飞檐上不同于中原风格的琉璃装饰,用有限的词汇,夹杂着些许手势,断断续续地说道:
“*bu… yaxshi…(这个…好…)*”
“*Sizning… shahringiz… rang-barang…(你们的…城市…五颜六色…?)*”
她在试图询问对方国家的风土人情!虽然语句破碎,用词简单,甚至语法可能都不太准确,但那落落大方的态度,那份敢于主动交流、不带丝毫偏见的好奇心,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龟兹使者首领显然被这小公主逗乐了,他哈哈大笑,也用放慢的语速和简单的词汇,配合着手势,向云琼描述起龟兹绿洲的葡萄园、热闹的巴扎和能歌善舞的人民。云琼听得极为专注,不时点头,遇到听不懂的,还会皱着小眉头努力猜测,或者求助般地看向旁边的通译。
暖阁内,苏璃手中的青玉茶盏微微倾斜,几滴冰凉的茶水溅出,落在她玄色的凤袍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窗外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云琼此刻侃侃而谈(尽管是破碎的异族语言)的模样,那明亮眼眸中闪烁的求知欲和毫不怯场的从容,与她脑海中云珏在朝堂上惊慌失措、连奏章都拿反的狼狈形象,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一种极其复杂、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或者说一直刻意压抑的情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泛起涟漪。
为什么……是琼儿?
她从未刻意教导过云琼这些。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又从哪里学来的番语?是那些番邦进贡的杂书?还是与宫中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嬷嬷闲聊所得?这份悟性和胆识,这份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
苏璃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杯壁传来一丝刺痛。
她想起云琮,那个她曾倾注了全部心血、文武兼备却最终……想起云珏,那个被寄予厚望却显得如此力不从心的嗣君。再看看眼前这个尚在稚龄,却已显露出不凡颖悟与气度的女儿……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缠绕上她的心间。
这万里江山,这沉重的担子,难道真的只能寄托于那个连朝堂都畏惧的儿子身上吗?
“娘娘?”侍立一旁的知秋察觉到她的失态,小声提醒。
苏璃猛地回过神,将茶盏轻轻放回案几上,袖口的水渍悄然隐没在深色的布料中。她脸上的那一丝失态已迅速敛去,重新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那双看向窗外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看着云琼最后有模有样地用刚学的龟兹礼仪与使者道别,看着那小身影蹦蹦跳跳地随着宫女离开,消失在花丛深处。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依稀的丝竹声。
苏璃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深远地望向云琼离去的方向,又仿佛透过宫墙,望向了更遥远、更未知的将来。
或许……这深宫之中,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正悄然孕育着一颗不一样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长成足以支撑这风雨飘摇帝国的参天大树?
她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看待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儿的目光,将不再相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