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那张脸,陌生得如同初见的仇敌。
一连三夜,陆九都被同一个梦魇攫住。
梦里,他站在一座由无数镜子构成的迷宫中央,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倒影。
紧接着,他脸上的皮肤开始像受潮的纸片一样,一层层剥落。
他惊恐地去捂,却只抓下一张又一张别人的脸——有老者的、妇人的、少年的,它们飘飘扬扬,如冬日漫天飞舞的冥纸。
最后,所有面具脱尽,镜中映出的,是一个空洞洞的、没有五官的颅骨。
他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了里衣。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颤抖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指尖传来熟悉的、略带粗糙的触感,那是多年易容,用药水和胶质反复撕扯留下的细微疤痕。
这触感非但没能带来安慰,反而像是在证实,他自己的脸,也早已是一片被反复耕犁、再也长不出庄稼的荒地。
次日,他照例巡视城东的一处联络点。
经过一处巷口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有样学样地模仿着他的走路姿态——背脊挺直,步履沉稳,每一步的间距都仿佛用尺子量过。
那正是他多年来为自己设计的“陆九”这个身份的标志性动作。
这一刻,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进心口。
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一个拥有身份的人,而是一个被别人观察、模仿、学习的“范本”。
他成了别人眼中的“真实”,一个活生生的、可供复制的模板。
归途中,他心不在焉,在一处面摊前停下。
摊主是个爽利的中年人,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收钱找零时,顺手将几枚铜元放在一面小小的铜镜上推了过来。
“先生,您照照,今儿个精神!”
陆九的目光触及镜中那个模糊的人影,心脏骤然一缩,竟不敢直视。
他慌乱地将铜镜连同铜元一把抓起,塞进怀中,仿佛那是一块烙铁。
当晚,白桃遣人送来一只小小的天青色瓷瓶,瓶身光滑,只贴了一张极简的标签,上面是白桃清秀的笔迹:“洗一次脸,不算背叛。”
陆九握着冰凉的瓷瓶,在房中枯坐了半个时辰。
最终,他起身,走进了白家宗祠的暗室。
暗室里没有点灯,只在中央燃着一盆熊熊的炭火,火光将四壁的影子投射得张牙舞爪。
白桃早已等在那里,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正冒着丝丝热气。
“这是‘剥面汤’。”白桃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天南星破其假笑,皂角刺攻其伪悲,玉竹润其真情。饮下后,一个时辰内,你对面部肌理的控制会降到最低,所有刻意训练的表情都会失效。”
她抬眼看向陆九,目光平静而锐利:“你要进最后的战场,得先知道自己是谁。”
陆九沉默地看着那碗汤药,炭火的红光在他眼中跳跃。
他知道,这是信任的终极交付,也是一场最危险的审判。
间谍的本能在他体内发出警报,失去对表情的控制,就等于将所有命门都暴露在对方面前。
然而,他更清楚,连日来的梦魇与惶恐,早已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他没有再犹豫,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汤药辛辣苦涩,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像一条火线。
不出片刻,药效开始发作。
陆九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听使唤,像是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钻动。
他努力维持着往常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然后,右边的嘴角竟缓缓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他训练过的任何一种笑容,而是一个带着些许羞涩与天真的、属于他遥远童年的表情。
白桃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毛的乌梅针,针尖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她示意陆九坐下,然后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按在他下唇凹陷处的“承浆穴”上,将乌梅针轻轻刺入半寸。
“回答我,”她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母亲哄你睡觉时,唱的是什么童谣?”
陆九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但白桃手中的针尖,却传来一阵剧烈而急促的跳动,如同惊鸟投林。
“你第一次奉命,杀死叛变的同伴时,想的是什么?”
这一次,陆九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那抹不属于他的童年笑容瞬间消失。
而白桃指下的针尖,却变得死寂,近乎停滞,仿佛刺入了一块没有生命的朽木。
白桃缓缓收回乌梅针,低声道:“你的脸换过几十张,但哭和笑的路没变。那条通往你心底的路,没有长歪。”
她站起身,从暗室深处的一个柜子里,捧出一只古朴的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从未被使用过的人皮面具。
那面具的五官极为模糊,既像少年,又似中年,唯独不像任何一个具体的人。
它是一张空白的画布。
“这是‘无相’,”白桃将木匣递给陆九,“药王宗留给最后守密人的空白脸。下次换脸,别再抄别人的模样了。”
陆九接过木匣,指尖触到那张“无相”面具,冰凉而柔韧。
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需要找回过去的自己,而是要创造一个未来的自己。
三日后,陆九最后一次执行了身份置换。
他易容成失踪已久的“国民医魂奖”评审长,那位以古板和洁癖闻名的医学泰斗,成功潜入了汪伪政府的机要会议。
会议室内,伪政府高官正唾沫横飞地商议启动“影桥终章”计划——将从金陵各处搜刮来的、剩余的活体共鸣医核,秘密转移至新京的地下工事,妄图以此为根基,永久封存“中国医魂”的命脉。
陆九不动声色地听着,垂着眼,仿佛在认真记录。
他的笔尖在记录本的页脚,不着痕迹地画下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趁着中途离席奉茶的间隙,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揉成一团,精准地弹入了墙角一个清洁妇的簸箕里——那是周砚重建皖南药驿线后,设定的最高级别紧急信号。
然而,就在他返回座位时,一名日方顾问官的目光在他擦拭茶杯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
那双手,过于干净,过于稳定,与传说中那位评审长因常年握手术刀而微微颤抖的双手截然不同。
警报骤然响起。
脱险后,陆九没有立刻返回安全屋。
他来到城南一处废弃的药堂,将这些年收藏的所有人皮面具,一张张投入了燃烧的火盆。
火焰升腾,那些曾经代表着生路的脸,如今在他眼中只剩虚妄。
他从怀中取出祖父遗留的那枚巡更铃。
这枚铃铛早已被他熔铸成捣药的药杵,此刻,他用钳子夹着它,在火中重新烧红,用铁锤一遍遍敲打,将它还原成最初的模样。
清脆的铃声,终于再次响起。
他将这枚重获新生的铃铛,郑重地放在宗祠的门槛上,作为一道新的界碑。
白桃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递上一本新编的《守志录》,扉页空白。
陆九接过笔,在那片雪白之上,写下了两个字:陆九。
墨迹未干。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哈尔滨的一处地下电台里,一名播音员正对着麦克风,用平稳的语调朗读一封刚刚收到的匿名来信:“我曾替很多人说话,今天,我想说自己的。”
电波穿透漫天风雪,无人知晓其来源。
唯有角落里,一台闪烁着微弱绿光的信号器上,无声地显示出发信人的呼号代号:无面者。
金陵城内,追捕的枪声和叫喊声越来越近,将陆九围堵在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里。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他摸了摸脸上那张属于评审长的面具,又摸了摸怀中那只冰凉的木匣。
逃,可以换一张脸继续逃。
不逃,他又是谁?
巷口,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为首的日本宪兵队长狞笑着,缓缓抬起手,准备下达射杀的命令。
就在这一刻,陆九做出了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决定。
他放弃了所有闪避和伪装的路线,迎着枪口,一步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站在街心,站在敌人和他自己之间那片无人地带。
面具在他指尖脱落的刹那,他清晰地听见自己久违的、真实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