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蹲在档案库的木梯上,后颈被霉味浸得发黏。
他刚用易容膏捏出修缮队老张的酒糟鼻,工牌还别在褪色的蓝布衫上——这是他今早混过岗哨时,从真正的老张身上来的。
此刻楼下传来皮鞋叩地声,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半声咳嗽,像极了老张常年咳的痨病腔。
皮鞋声在档案架前停住,是翻译官小林的公鸭嗓:《金陵肃正名录》第三卷,上个月要的。陆九隔着木板缝隙往下看,见个戴圆框眼镜的文职官正从最里层的铁柜抽档案,封皮上的烫金昭和十九年刺得他眼疼。
那名录他见过半页,上头的名字都是军统线人、地下党员,旁注已清除,可他知道,其中至少三十七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藏在城外芦苇荡里,靠白桃配的避瘟散吊着命。
找到了。文职官将档案放在桌上,牛皮纸窸窣作响。
陆九的手指在裤袋里摸向钢笔——笔帽里藏着微型相机。
可就在他要往下挪半步时,眼角扫见铁柜最底层有本残卷,封皮磨得发白,露出底下隐约的朱砂印:药王宗。
他的呼吸突然滞住。
十年前白桃的祖母白芷被日军围捕时,他替她扛过药箱,箱底就压着这么一方朱印。
等楼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陆九几乎是跌下木梯的。
铁柜锁孔里还插着文职官的钥匙——看来这伪政府的蛀虫,连档案库的规矩都懒得守。
残卷的封皮一翻开就簌簌掉渣,墨迹竟是反着写的,像被人用镜子拓印上去的。
他摸出怀里的小铜镜,镜面映出字迹时,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守脉人丁丑年春:李长庚,声归地窍;戊寅年冬:周素芬,声归地窍......泛黄的纸页上,每个名字下都画着小小的卦象,震卦、坎卦、兑卦,最后一页最末一行,是他熟悉的字迹:白芷,壬午年殁,女梅承。
陆九的指尖抚过字,突然触到纸背凸起的纹路。
他摸出修档案用的竹刀,轻轻刮开表层油墨,一行小字现出来:艮位守碑人,夜夜补账。当啷掉在地上,回音撞得他耳膜生疼——这是白芷的密信,只有药王宗血脉能解的反书,可此刻握在他手里。
芦苇荡的风从气窗灌进来,吹得残卷哗哗响。
陆九猛地合上本子,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鸟鸣。
他得把这东西送出去,可楼下的卫兵每半小时巡逻一次,而他现在的脸,最多还能撑两小时。
与此同时,东北护城河桥头的青石板上,小梅正弯腰捡着被风吹散的落叶。
她的竹簸箕倒扣在地上,碎叶混着煤渣,像团没揉匀的灰面。
老更夫就坐在桥头石栏上,灰布棉袄洗得发白,手里没拿梆子,嘴唇却在动,像在跟谁念夜课。
对不住嘞。小梅赔着笑,指尖悄悄勾住银丝。
这是白桃用千年寒铁打的,专通地脉。
她假装去够一片飘到更夫脚边的枯叶,银丝顺着指缝滑出,轻轻触到更夫的千层底。
地底下的震颤来得很突然。
银丝在掌心跳成乱麻,小梅差点咬到舌头——那不是普通的地脉,是无数个字在往她骨头里钻。
她闭着眼,顺着银丝的牵引往下探,三尺,五尺,最后触到块冰冷的石头。
无字碑,碑底刻着一行小字:艮其身,无咎。
是《艮卦》六四爻辞。
小梅的指尖在发抖。
她记得白桃说过,艮为山,为止,守碑人当如磐石,止而不忘守。
更夫突然咳了一声,她猛地缩回手,抬头正撞进他浑浊的眼睛里。
那双眼像口老井,沉淀着太多她读不懂的东西。
姑娘,更夫开口了,嗓音哑得像砂纸,这风里有药味。
小梅的后背沁出冷汗。
她抓起簸箕,往里头胡乱扒拉落叶,指甲盖都蹭破了。
可就在她要走时,更夫又说:你奶奶的银镯子,我见过。
她的手顿住了。
十年前白芷被围捕那晚,确实把陪嫁的银镯子塞给了她,说见镯子如见人。
此刻那镯子正戴在她腕上,被粗布袖管遮得严严实实。
夜里来。更夫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灯心草灰。
月上柳梢头时,白桃蹲在草棚角落,面前的陶碗里浮着层黑褐色的药渣。
她不能言,喉头的银针是三天前替伤兵取弹片时被日军暗箭射中的,现在每咽口水都像吞碎玻璃。
可她的手很稳,夹着银针的指尖在药渣上划动,水痕渐渐显出字迹:离位有眼,目盲者见。
陆九推门进来时,草棚的布帘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他怀里鼓囊囊的《营造法式》。
他看见药渣上的字,瞳孔微微收缩:离为火,正南。
旧眼科医院?
白桃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比了个盲人摸墙的动作。
陆九突然想起今早档案库里那页草图,图上的盲人指尖浮着卦纹——原来那些无用人员,竟是用另一种方式世界。
旧眼科医院的地下室比陆九想象的更冷。
他顺着霉味摸到最里间,墙上挂着的病历标签在风里摇晃,角膜坏死无治疗价值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酸。
最顶层的木柜里,他摸到本硬壳笔记本,封皮内侧有炭笔草图:一个盲人正用指尖摩挲墙面,墙缝里透出点点微光,像星星落进砖缝。
图下写着:以心观象,离火不灭。
枪声在头顶炸响。
陆九迅速把本子塞进裤腰,贴着墙根往楼梯挪。
日军的皮靴声越来越近,他听见为首的军官喊:搜仔细了,听说有共党来救那些瞎子!
同一时刻,小梅正蹲在医院后墙根。
她的银丝缠在枚生锈的铁钉上,随着她的手指轻颤,地底下传来闷闷的震动。
那不是心跳,是呼吸,成百上千人同步的呼吸,像潮水漫过她的血管。
她咬破指尖,血珠滴在墙根的土上,银丝突然剧烈震颤,成百上千个声音涌进她的脑袋:离为火,为日,为电......
是《说卦传》的诵声。
小梅的眼泪掉在泥里,和着血珠渗进地缝。
她记得白桃说过,盲人学校的孩子们看不见光,就把卦象刻在心里,用声音当眼睛。
此刻这些声音穿过地脉,穿过银丝,穿过她的骨头,在她耳边响成一片:我们看见了。
后半夜的芦苇荡起了雾,盲眼乞丐蹲在草棚外,手里的竹棍在地上敲出暗号。
陆九把《营造法式》塞进他怀里,乞丐摸了摸书脊,冲他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日军的卡车就开进了芦苇荡,乞丐被推上车时,陆九看见他喉结动了动——那是吞书入腹的动作,只有最死士的情报员才会用的法子。
白桃在草棚里攥着银丝,突然被烫了似的松手。
银丝在地上蜷成一团,又猛地弹直,指向东南方。
她知道,乞丐的舌底有白桃特制的银芽,此刻正刮破肠壁,用血在传递最后信息:艮、离、巽三脉通,余者待问。
她摸出怀里的银针,蘸着自己的血,在江边的鹅卵石上刻下三个卦象:艮、离、巽。
石子被她轻轻推进江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月光照在水面上,她看见倒影里那缕银丝不知何时分出了三支,像三根细小的根须,正朝着西南、正北、正东三个方向蔓延。
西南方向的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扑过来,白桃望着水面上晃动的银须影子,突然想起祖母说过的话:八卦镇国,一卦通,九脉动。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喉间的银针,那里的疼突然轻了些。
江对岸传来夜航船的汽笛声,她望着西南方向的天际线,那里有座褪色的老牌楼,隐约能看见防疫所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