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像浸了墨的棉絮,裹着三人的裤脚往腿上爬。
陆九掌心的雷汞囊蓝光又亮了几分,冷光从指缝漏出来,在他下颌投出刀刻般的阴影,半张脸白得像泡了三天的浮尸。
白桃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盯着那抹幽蓝,忽然想起上个月解剖的日军少佐——那具尸体胸腔里嵌着半枚雷汞弹,弹壳上也有这种冷光,当时她还以为是水银氧化的缘故。
此刻她却想起祖父手札里被红笔圈了三遍的字:“信蛊非毒,乃心锁之钥。”
“等等。”她抓住陆九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肤,“别碰外壳。”
陆九的动作顿住,指腹离铜壳不过半寸。
白桃另一只手摸出银针,针尖在烛火上燎了燎,突然扎进自己食指。
血珠冒出来的瞬间,她按在汞囊表面——血珠没像往常那样渗开,反而悬在金属壳上,像颗被线牵着的红玛瑙。
“吸进去了!”小梅踮脚凑过来看,发顶的绒花扫过白桃手背,“姐,你看!”
白桃喉结动了动。
汞囊缝隙里传来极细的“咔、咔”声,像老座钟上发条的动静。
她的心跳跟着那声音加快,太阳穴突突跳——祖父手札里还有半段被茶水洇了的批注:“亲缘之血启锁,阵眼血脉近则鸣。”原来这不是炸弹,是引魂的铃铛,专等小梅这株药王血脉自己走过去。
“它是唤魂铃。”她猛地将小梅拽到身后,后背抵着湖边老柳树,“日本人想让你主动去阵心。”
陆九没接话,拇指指甲在汞囊边缘一挑。
铜壳“咔嗒”裂开条缝,露出里面巴掌大的铜匣,刻着“坎→艮→震”三个小字,正是他们这三个月跑过的三个方位:玄武湖底、栖霞山坟岗、城南屠宰场。
他用皮蜡裹住指尖,轻轻拨动铜匣上的齿轮——转一格,蓝光变浅;转两格,光色发粉;转到“震”位时,汞囊突然“滴”地轻鸣,像有人在远处敲了下铜盆。
“八宫链环。”陆九的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前七处线索都是钥匙,就等最后这环扣上,引小梅过去。”
白桃的手摸向腰间的归一针匣。
匣里最后一枚镇魂针还在,针尾的红绳被她攥得发皱。
“血引替劫”之术能把共鸣引到她身上,但这术要割开任督二脉,轻则瘫半年,重则……
“姐。”小梅的手突然覆上来。
少女的掌心还带着体温,却在发抖,“别用针。”
白桃一怔。
小梅的眼睛像蒙了层雾,唇角却翘着,那抹笑意她太熟悉——上个月在药庐,小梅也是这样笑着,说出了白芷临终前没说完的药方。
“娘关了门,可门缝漏了光。”小梅的声音忽高忽低,像在学谁说话,“阿爷说,调子要这样哼。”
她抬起手,指尖点在汞囊上。
清越的笛音从她喉咙里淌出来,是白景明常吹的《梅花引》,却比记忆中多了半拍颤音。
白桃的太阳穴“嗡”地响——这调子和三天前铜镜里的水纹频率一模一样!
汞囊的蓝光“唰”地灭了。
铜匣的齿轮自己倒转,“咔嗒咔嗒”转回“坎”位,像只被掐了线的提线木偶。
“她能控它。”白桃的声音发颤。
小梅的瞳孔慢慢聚起焦距,迷茫地眨了眨眼,“姐,我是不是又睡过去了?”
陆九突然扯下衣角,蘸了湖水擦汞囊。
他动作极快,从怀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半粒褐色药膏——那是“死肤膏”的残余,混着“断魂露”的气味。
“日本人的追踪器靠血脉信号,”他将药膏涂满汞囊表面,又撒了把乱葬岗的黑土,“现在这玩意儿在他们眼里,就是块死铜。”
白桃摸出银针,蘸了小梅指尖的血,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闭言符”。
这是药王宗的古法,能暂时封死器物的感应。
做完这些,三人才猫着腰往废弃灯塔跑——那是湖边唯一能藏人的地方。
灯塔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积尘呛得小梅直咳嗽,白桃摸出火柴,火光映出中央铁架上的油灯。
灯座刻着“灯不照己”四个字,锈迹斑斑,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照脉镜。”陆九递过个黄铜小圆镜。
白桃接过来,镜面贴在眼皮上——这是药王宗的秘术,能照见常人看不见的气。
镜中突然泛起重影。
同一空间里,三组人影交叠:他们三人,还有白景明、白芷、林伯。
老中医的白大褂沾着药渍,白芷的麻花辫上还别着那朵蓝布花,林伯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他们围着油灯站成圈,每人手里都捧着枚雷汞囊,脸上的表情像在哭,又像在笑。
“八宫镇的不是金。”白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魂。阿爷用亲族的执念做引,把日本人的声引系统……反向种进了他们自己的执念里。谁想寻宝,谁就成了阵里的傀儡。”
陆九没说话,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上个月在城南,那个举着探雷器的日军少尉——他明明找到了埋在地下的铜匣,却突然转身往江里跑,边跑边喊“娘,我回来吃饭了”。
原来不是中了邪,是阵在操控他的执念。
“姐,灯油。”小梅蹲在灯前,指尖渗出血珠。
她刚才摸灯座时划了道口子,血滴进灯油的瞬间,火焰“腾”地窜起尺把高,幽蓝幽蓝的,像鬼火。
白桃顺着火光往外看。雾里的影子动了。
先是一点光,接着两点、三点。
电筒的光束像铁钉钉进雾里,笔直得不正常。
光束下的人影穿着军统制服、日军军装,甚至还有几个穿粗布短打——是之前在屠宰场遇到的挑夫。
他们的脚步很齐,像被人扯着线的木偶,可仔细看……他们的影子呢?
陆九的手按在怀里的皮蜡包上。
那里面是他刚做好的“声引反调器”,能把追踪信号反过来弹回去。
他望着塔外越来越近的人影,低声道:“他们来了……”
“可这次,”白桃摸了摸小梅的发顶,又看了眼陆九泛青的脸,“咱们是灯,不是影。”
幽蓝的火焰“噼啪”爆了个灯花。
塔外的脚步声更近了,混着电筒开关的“咔嗒”声,像无数只指甲在刮挠黑夜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