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开启的刹那,松针香裹着潮气涌进来,白桃扶着门沿的手微微发颤。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胸骨,像敲在陈年的鼓面上——这不是恐惧,是某种更沉的东西,顺着血脉往上涌,像久旱的树根终于触到了水。
桃子姐姐?小梅攥着她的袖口,声音里还带着刚才哭过后的鼻音。
小姑娘的指尖凉得像块冰,白桃反手握住,触到掌心那道混着血和泪的字,已经凝成暗褐色的痂。
甬道里的风比外面更冷。
壁上的卦纹在幽暗中流转,像活的,白桃盯着看久了,那些线条竟慢慢聚成和的形状。
十步外的第一尊石像突然入了眼——青石雕的,高过两人,双手掐着奇怪的诀,面容模糊得像被水洗过。
小梅刚要凑过去,白桃的手已经扣住她后领。
别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气,可小梅立刻僵住了。
白桃的鼻尖动了动,有股极淡的苦杏仁味,比煎药时焦了的杏仁还轻,却刺得人喉头发紧。
她摸出袖中银针,针尖在石像指尖刮了刮,金属与石头摩擦的刺啦声里,银针尖地转了个圈,乌得像浸过墨。
七日断魂香的残引。陆九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后,带着点草药膏的苦。
白桃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正用衣襟兜着三人的口鼻。触之即封喉,我师父说过,这香专克死物——活物的脉动能震散毒气。
小梅的睫毛在衣襟上扫动,像只受了惊的蝶:那...那我们怎么走?
白桃闭了眼。
《药王脉解》里五感逆行的口诀在脑子里滚过,她强迫自己忽略鼻尖的苦,把注意力往耳朵里压——地砖下有细微的震动,像人的脉搏,一下一下,和着子时、午时、寅时的流注。小梅踩寅时位。她睁眼时,瞳孔里映着甬道的幽光,我踏申时,陆九...戌位。
陆九没问为什么,只把小梅抱起来,小姑娘的布鞋尖刚碰着第三块砖,地面就地轻响。
白桃踩下自己的位置时,石像的眼窝突然亮了——不是火,是某种幽蓝的光,像深夜里的磷火,顺着石像的衣纹往上爬,把整尊雕像都照得半透明。
陆九的手虚虚护在她后背,温热的掌心隔着两层布,烫得她心口发慌。
中庭比甬道开阔,正中央是池黑水,水面像块淬了毒的镜子。
白桃数了数,水底沉了七个铜匣,每个都刻着卦名——乾、坤、震、巽、坎、艮、离?
不,离宫的位置空着。
石台立在池边,半幅八宫归位图缺了两片,像被人生生扯走的。
她刚要往前,水面突然荡开涟漪。
一具女尸浮上来,湿漉漉的长发散在水面,面容竟和她有七分相似。
白桃的血地冲上头顶——祖父的笔记里夹过张旧画,画的就是初代药王宗守阵人,眉心一点朱砂,和这女尸额间的红痣分毫不差。
桃子?陆九的手搭上她肩膀,她这才发现自己抖得厉害。你看见什么了?
她...她死前也在拔针。白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笔记里说,守阵人最后要自毁血脉封印,可她的手...她的手还攥着半根断针。
叮——
小梅的惊呼混着铜铃轻响。
白桃转头时,看见小姑娘的指尖正搭在池边铜铃上,那铃铛不过拇指大,此刻却震得水面翻涌。
黑水像开了锅,浮起的不是尸,是数不清的残卷,每具尸体的嘴里都吐着字,墨迹未干似的:离焚主劫,兑毁则门闭。
陆九的呼吸突然一滞。
白桃侧头,看见他盯着那些字,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起什么极疼的事。
下一秒,他猛地撕下左袖内层——布料下藏着半张焦黑的纸,边角还沾着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正是兑宫地形图:下关码头废弃药栈。
影面使...陆九的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他死的时候,哼的就是这两句。他迅速把图角藏进指缝,白桃看见他的指节发白,可中统档案里没提过这地方...是我易容时记错了?
还是有人改了我的记忆?
白桃没接话。
她盯着那池黑水,忽然摸出随身的柳叶刀。我要引血阵。她割破掌心时,小梅倒抽了口冷气,这池水封着守阵人的记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用命封了什么。
血珠坠进黑水的瞬间,水面炸开金红的光。
白桃看见百年前的影子:青衫的男人跪在池边,手中的封魂针闪着寒芒;穿裙褂的女人咬破指尖,在归位图上按出血印;最后一个守阵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举着针往心口刺时,眼泪砸在针尾,宁死不献外族的誓言混着血沫喷出来。
光影消散时,池水退得干干净净,露出第八个铜匣——离宫。
白桃伸手去拿,铜匣边缘突然划开她的指腹。
血渗进匣缝,一声,匣盖自己开了。
里面是枚琥珀,封着根银针,针身刻的字让她呼吸一滞:非献于国,即焚于火。
该走了。陆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白桃转身,看见他借着月光看那枚针,影子在地上晃,针影竟映出两个字。
夜风穿林,把小梅的辫子吹得乱飞。
陆九突然摸出药囊,里面装着断魂露——易容师用来褪皮的药。我要去下关。他把皮囊浸进药里,抬头时,脸上的易容已经开始剥落,有个...本不该活着的在等。
白桃没拦他。
她解下袖中的寒髓针,塞进他掌心:若遇真身,别用刀。
姐姐?小梅攥着离宫铜匣,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像星子,哥哥也会被困在卦里吗?
白桃摸摸她的头,没说话。
她望着陆九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远,直到被松涛吞没。
江畔的雾是在这时起的。
陆九伏在废弃药栈的墙外,破窗里漏出点烛光。
他透过裂缝往里看,看见镜子里的人正描眉——那是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三年前他亲手烧了这张脸的易容皮,连灰烬都撒进了秦淮河。
镜中人忽然抬头,唇角扬起个笑:你终于来了,等你换脸,等了三年。
风卷着雾扑过来,陆九的指尖掐进墙缝。
他听见门内传来茶杯轻碰的脆响,那位置,和他记忆里上海弄堂老房子的茶案,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