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的布鞋尖碾过一片带露的草叶时,雾色正浓得化不开。
她攥着林叔给的半块青石板,指腹能触到石板边缘被岁月磨出的钝感——这是进入幽影谷的最后一道标记。
到了。林叔的声音像浸在水里,他枯树般的手指指向雾中一团更浓的暗影,谷口那棵老槐,当年我师兄常坐下面歇脚。
铁牛的佩刀在腰间撞出轻响,他瓮声瓮气地嘀咕:这破雾能藏鬼不成?话音未落,白桃突然攥紧他的胳膊。
她闻到了,那缕若有似无的药香——和红姑消失前空气里浮动的味道一模一样,带着点陈艾的苦,混着半枝莲的清。
雾团突然翻涌。
一个身影从槐树下的阴影里浮出来,白桃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是个穿月白旧衫的女人,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下巴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浸在寒潭里的玉。
姑姑?白桃的喉咙发紧。
这个称呼在记忆里沉了三十年——她祖父白景明总说,三十年前那个雪夜,白芷姑姑跟着师父进了震卦地宫,再没出来。
此刻她看清了,女人眼尾那颗朱砂痣,和旧相册里祖父夹着的泛黄照片分毫不差。
红姑的手悬在面纱上,指尖微微发抖。
她终于扯下面纱时,月光正好穿透雾层,照出一张和白桃有七分相似的脸。小桃。她的声音像从极深的井底飘上来,你长得真像你娘。
铁牛的刀落地。
他瞪圆眼睛,粗声粗气:你、你真是白姑娘他姑?林叔踉跄着扶住老槐树,树皮蹭破了他的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重复:是她,是小芷......
白桃往前迈了一步,又顿住。
她想起方才林叔说红姑是当年唯一活着离开地宫的人,可眼前这个女人,分明带着股不属于活人的冷意。您......她的声音发颤,您这些年......
困在地宫的暗格里。白芷伸手,指尖几乎要碰到白桃的脸,又缩了回去,像怕碰碎什么,当年日军炸塌地宫时,师兄用身体顶住落石,把我推进暗河。
可暗河的出口被封死了,我靠着石壁上的药草,还有你祖父留下的《震卦医典》......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经年的泥垢,这双手,挖过三十年的墙土。
陆九突然按住腰间的枪套。
白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角落里蜷着的赵文轩不知何时缩成更小的一团,喉结上下滚动。
她想起林叔说瘟疫之钥能配瘟毒,心下一沉,正要开口,白芷却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
这才是震卦的真正宝藏。她展开油布,一本边角卷翘的旧书露出来,封皮上震卦医典四个字是白桃熟悉的祖父笔迹,不是金银,是八阵避瘟汤的方子。
当年你祖父说,老祖宗用这汤救过南京城的瘟疫,可要是被日本人......她的手指重重按在书页上,他们能把这汤变成比鼠疫更毒的东西。
白桃接过医典时,指尖触到书脊处一道熟悉的凹痕——祖父总说这是他年轻时采药摔下山崖留下的。
她喉咙发涩:爷爷......他临终前还攥着半块玉牌,说等小桃长大......
他最后进地宫时,把医典藏在了暗格里。白芷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书皮上,我白家的医道,不是用来杀人的
夜色渐深时,赵文轩的动静最先打破沉默。
白桃正借着月光翻医典,忽闻草叶细碎的声响。
她抬头,正看见赵文轩猫着腰往谷口挪,鞋底沾着的泥块掉在地上,发出的轻响。
狗日的想跑!铁牛抄起刀就要冲,被陆九拽住手腕。
陆九的拇指在鼻尖抹了抹——那是他易容前的习惯性动作。随他去。他低笑一声,今早给他衣领缝了追踪粉,走再远也能找着。
白桃这才注意到,赵文轩背后的雾气里,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在飘,像极了夏夜的流萤。
陆九的身影融入雾中前,冲她眨了眨眼:等我带点好消息回来。
剩下的人围在篝火旁时,白芷摸出个铜锁。这是你祖父给我的长命锁。她用袖子擦了擦锁上的铜绿,他说等我出地宫那天,要亲自给我戴上。白桃这才发现,她腕间系着根褪色的红绳,绳头打着和祖父临终前一样的同心结。
你比我想象中更像他。白芷抚过白桃眼下的泪痣,当年我总嫌他迂,说学医的该先顾自己。
可你在军统验尸时,偷偷给牢里的百姓扎针;在刑场看见日本军医拿活人试毒,你敢把银针扎进那畜牲的咽喉......她笑了,现在我懂了,这才是药王宗的魂。
白桃的眼泪滴在医典上。
她想起祖父教她认药时说的医者仁心,想起第一次解剖日军尸体时,在死者胃里发现的半块发霉的窝窝头——那是被抓去做实验的百姓藏的。
她握紧胸前的铜牌,那是祖父留下的最后遗物,此刻烫得几乎要烙进皮肤。
他们来了。白芷突然直起身子。
她的耳朵动了动,像猎犬嗅到了危险。
白桃也听见了——远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混着模糊的日语喝令。
她扒开谷口的灌木望去,山脚下的雾里,影影绰绰晃动着钢盔的反光。
铁牛,把谷口的滚石松绑。白桃的声音突然稳得像块压舱石,林叔,您带姑姑去暗河的地道,那里有我今早撒的薄荷粉,能迷晕日军的军犬。她转身看向白芷,医典我带着,您信我吗?
白芷摸出怀里的银簪,插进白桃发间:我信。
你祖父要是看见现在的你......她的话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打断。
铁牛突然吼了一嗓子:那汉奸呢?众人这才发现,方才赵文轩缩着的角落,只剩一堆被压皱的草叶。
雾里的脚步声更近了,混着铁牛的骂声,林叔的叹息,和白桃捏碎药囊时,艾草香炸开的清苦。